夏天,是多雨的。
这个夜晚泡在绵密的雨里,书房窗玻璃爬满蜿蜒的水痕,把街灯晕成一团团模糊的黄光。
老人坐在藤椅上,指尖捏着的信笺边角已被他捏皱了,纸面字迹是几十年不曾见过的,熟悉且陌生,这是故友的亲笔信——这封从海峡那头跨越山海寄来的信,碾过几十年的时光与传闻,终于落在八十七岁老人的案前。
二十多年了,
过去二十多年里,虽然从一些渠道获得了一些消息,但是对于那些专业他是不信,他都笑着摆手,把话头岔进其他的地方。
传言总归是传言。
他总揣着点渺茫的盼头,想着或许是消息传错了,或许孩子只是躲在哪个地方,等某天他们还会见面就会喊他一声“爸爸”。
可此刻信上的内容铁一般烙在眼前,连带着那句“二十一年前已过世”,把最后一点侥幸碾得粉碎。
几个月前,和很多人一样,他拜托友人帮忙查找幼子的消息,他甚至考虑着如果打听到了,要不要回去。
现在信来了……
所有的侥幸,伴随着这封信的到来都结束了。
八十七岁的老人没有哭出声。肩膀先是轻轻颤,像被窗外的雨丝扫中,接着背脊慢慢弓下去,浑浊的眼泪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泪水染湿了整封信。
他想抬手抹泪水,手指却抖得厉害,连带着身体都跟着晃。
“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脚步声轻轻传来,女人端着杯温茶走进来,刚要把杯子搁在书桌角,目光扫过老人手里那封陌生信封,脚步猛地顿住。
她没看过那封信,却知道那是先生期待已久的信,在收到信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拿给了先生。
现在从先生满面的泪水、发颤的肩膀里,读懂了这跨越山海的信里藏着的事——是他们这么多年来不敢去想的事情。
刚要出口的询问卡在喉咙,眼泪已经无声地漫过眼角。
她走过去,没多说一个字,只是轻轻握住先生冰凉的手。
两人的身体都在颤,却握得很紧,像要在这满室雨声里,抓住最后一点彼此温热的支撑。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混着书房里压抑的沉默与落泪。
这漫长的夏夜,三十年的思念与期盼,在这个时候都随着这封信的到来,化为了泡影。
他攥着夫人的手猛地松开,整个人往一边歪了歪,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左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便被一层痛苦拧皱,原本无声的哽咽从喉咙里挤出来,成了细碎又浑浊的气音,像破风箱在雨里抽噎。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女人的手瞬间冰凉,她用不高身体扶住老人歪斜的肩膀,看见他嘴唇发乌,眼睛半睁着往信的方向瞟,急得声音都劈了叉,转身往书房外大喊:
“阿香,快!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快点啊——”
雨声突然变得刺耳,敲在玻璃上噼啪作响,盖过了她的喊声,却盖不住老人胸腔里微弱的起伏。她把丈夫扶到沙发上,蹲在沙发边,把老人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混着茶水从下巴滴下来,落在老人手背上,和他未干的泪痕融在一起。
……
细密的雨丝织成灰蒙蒙的帘幕,笼住南洋中文大学图书馆前那片白菊花。昨夜的风雨来得急,不少花瓣被打落,沾着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像散落的素笺;挺立着的花茎也弯了腰,洁白的花瓣裹着水珠,垂着头,倒比盛放时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哀伤。雨没有停的意思,却有人撑着伞,踏着积水走来。从昨天到现在,总会有校内外的人士以及师生,到图书馆前献花。
一把黑伞先停在花丛前,伞下的人弯腰,将怀里捧着的白菊轻轻放在花丛边缘。随即直起身,对着图书馆的大门深深鞠躬,伞沿的水珠顺着弧度滴落,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花。
又有脚步声传来,是两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共撑着一把黑伞。他们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包装好的白菊,小心地插进花丛的空隙里。其中一个男生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而后两人并肩鞠躬,雨水打湿了他们的额发,却没人在意。
图书馆的石墙上,镌刻着其名字的铭牌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
谁都知道,这座图书馆是逝者用其版税换来的礼物,如今却成了悼念他的圣地。雨还在下,献花的人来了又走,伞影在白菊间流动,鞠躬时弯曲的身影,与雨中的白花、肃穆的图书馆,在这里凝成一幅安静却厚重的画——那是人们用沉默与敬意,写给无声悼词。
撑着雨伞的楚友臣默默的注视着图书馆前的成片的菊花,他默默的鞠躬,默默的离开,
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三十五年,他来这里留学的时候,当时非常犹豫,顾虑非常多,但是,仅仅只有数面之缘的先生给他寄来了1000美元,并且鼓励他来这里留学。
其实,在南洋中文大学,他就是一个另类,不擅长社交,性格孤僻,甚至不愿意带研究生。
他也不是不愿意带,而是对研究生是极其挑剔的,平庸的,智商不够的,自然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在大多数时候,他的生活就是实验室,宿舍与教室,基本上从不与人往来,不过这并不妨碍,中文大学每年的校友会上都把他拿出来做招牌——两次参加过官邸学者沙龙。
官邸的学者沙龙,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一种荣誉,不少受邀的青年学者都取得了惊人的成就,甚至涌现多名诺贝尔奖获得者。
而楚友臣这位化学博士,两度进入官邸沙龙,自然也是因为其在学术上有着颇为出色的成果,其在永宁大学化学系读本科时,就提出了前线轨道理论。
他提出这一理论时,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几年后,太平大学的伍应和首先肯定这一理论的价值。
但是,楚友臣初期的工作并不为人们所认可,他的同事和上司认为其不专心从事应用化学的研究,而是希望提出全新的化学基础理论,当时把量子力学引入到化学领域中还不为化学界所接受,所以学术界对其的理论也并不重视。
直到十几年前,欧美学术界开始大量引用他的论文之后,SEA化学界才开始重新审视其理论的价值。由于他在前线轨道理论方面开创性的工作,南洋中文大学逐渐形成了一个以他为核心的理论化学研究团队。
但因为他的性格孤僻,他的团队不过只有稀落落的十几人,可即便是如此,大学仍然给予其足够的自由度以及经费,任由其进行“学术修行”,没有人会催他“论文”,也没有人让他“转应用”。
宽松的环境,让楚友臣可以在博士毕业进入南洋学院起,就坐起了“冷板凳”,只是完成他的基本教学,然后就埋头于基础研究之中,到后来南洋书院与新亚书院、联合书院合并为南洋中文大学时,他这个没有取得任何应用成果的教授,不仅没有被辞退,反而成为学校的终身教授。
虽然专心从事理论研究,但是他也没有忽视教学,发明锂电池孙宪泽就是他的学生,当年,他在读研究生时运用钴酸锂开发阴极,聚乙炔为阳极,制造出全球第一个可充电锂离子电池原型,也正是基于这一成果,他才收到国王实验室的邀请,并研制出了实用化的可充电锂离子动力电池。
而对于楚友臣而言,他只是继续着理论研究,就这样继续着他的研究和教学,丝毫不受外界的打扰,也只有今天,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他才买了一束菊花,聊表心意。
而现在呢?
他又和往常一样,进入了实验室,继续着他的研究。
世间事事,似乎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就这样,一直到中午,他仍然和往常一样在那里工作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实验室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校长,前脚刚进门,钱穆的脸上就堆出了满面的笑容。
“楚博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钱穆没有丝毫的迟钝,直接说道:
“南洋大学的陈瑞铭陈博士,和太平大学的肖广炎博士,已经决定向诺贝尔奖委员会提名你和太平大学的伍应和博士为今年的诺贝尔化学奖候选人!”
钱穆的声音不大,但是神情语气中却尽是激动,根据诺贝尔奖提名人规则,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同样有权提名候选人。
而陈瑞铭和肖广炎都是诺贝尔奖化学奖的获得者,前者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化学奖的亚洲人。
而他们的对楚友臣的提名,完全是因为他对其在化学理论领域的杰出贡献。
面对突如其来的消息,楚友臣足足愣了好一会,虽然性格孤僻,但是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虽然只是提名,但却已经让人很激动的。
毕竟,每年能够获得提名的人都是少之又少,毕竟,诺贝尔奖评选的特点是把0变成1的人,而大多数科学家更擅长把1做到100,甚至有时候,研究体制会把“0”当成错误答案。
而楚友臣的研究恰恰是那个把0变成1,从二十八年前发表了前线轨道理论的第一篇论文《芳香碳氢化合物中反应性的分子轨道研究》,到十三年后,出版《量子化学》。
埋头研究二十八年,他没有进行过任何应用性研究,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理论研究上。
整整28年!
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可是面对这个好消息,楚友臣却表现的非常平静,他只是微微抿了下嘴唇,然后点了点头,用云淡风轻的话语说道:
“只是提名而已……”
一句“而已”,让钱穆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道:
“没错,没错,只是提名而已,”
是他太过于看重这个“提名”了,也难怪他会如此看重,毕竟,南洋中文大学并不是以理工见长的大学,他更倾向于文科。也正因如此,在得知楚友臣获得今年的诺贝尔奖提名之后,他才会表现的如此激动。
“再等等吧,再等几个月,就可以看到结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