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落下,夜幕拉过天空。
水道倒映天上的星斗,泛着清冷的光芒,船桨破水的声音在水泊中听的分明。
某一刻船只停了下来。
噗通——
点着火把的船只传出几声木轮转向,粗大的石碇破开河水,沉入其中。
“吓死了,荣哥儿,在人眼皮子底下将船给摸了。”
“那几个呆鸟,船开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娘的,真喜人。”
“咱们已经弄了二十来条船了,若是再有差役上门收税,不如将人绑了沉湖,然后反上梁山快活算了。”
“就是,听闻当今北边皇帝吕布就是原本梁山之主,咱们也去瞻仰瞻仰他待过的地方,说不得荣哥儿今后也发达了。”
十几个青年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闹,火把的光芒照在甲板中间青年的面上。
虽是光线不明,也能看出是一张打渔人的脸,双臂修长,体格匀称,听着几人的话笑了一下:“少在那肖想了,梁山已经被官府盯上,每年不定时有官差跑过去查看,咱们要是真去了,怕是没等起势就要被官府给拔喽。”
其余几人嘿嘿一笑:“那可惜了,不过听闻齐军南下打过来了,也不知道战况如何。”
“恁地多事。”青年笑一下走过来,伸手拍拍船:“现在官府好不容易放开一点管制,可以入水泊打渔了,多些船,咱们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也都能过的好些。”
其余几个青年对视一眼,一竖大拇哥:“还是荣哥儿义气,要不咱们兄弟能服你。”
船舱中有几人上来,为首一虎背熊腰的青年开口:“那这船要快些改头换面才行,不然怕是开不出去了。”
“威哥儿什么意思?”甲板上的人转头看过去:“平时都是藏个两三月就不了了之,怎地今次听你这意思好像有些问题?”
“问题大了。”身后另一双臂肌肉鲜明的青年开口,提着一麻袋吃力往地上一放。
咣当——
金属的碰撞声响起,抓着麻袋的青年松手,将袋口一撑:“荣哥儿看看这里面,俺王青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金子?!”
甲板上的人吃了一惊,纷纷上前探头,贵重金属独有的色采在火光下亮起,抬起头的一众青年面面相觑,又齐齐看向那个荣哥儿。
火光下,荣哥儿的脸也没了初时的淡然,眉头拧起走上前,用力抓起一块金砖看看,又接连查看另外几块,口中呢喃一句:“麻烦了……”
“确实麻烦。”王青叹口气:“下面还有两麻袋,堆在一堆晒干的河鲜、干肉中,若不是孟威心血来潮想要看看货舱里都是什么,以便明日卖掉,怕是明天他人找上门儿,咱们也不知道是何事。”
“怕什么!”有人站起来大叫:“依俺看,这金银埋在干货里面,左右不过是有钱人运钱的把戏,他们还能去报官不成?”
“若是恁地还好了。”荣哥儿站起身:“都是足两的金子,成色也不错,如此特意隐藏,非是那些富绅的手段,倒更像是江湖人的,这么多金银绝不会简单放手……”
一众青年面上犹疑,胆小的开口:“那咱们还回去?”
“屁!到了咱们手里就是咱们的。”王青吐口唾沫:“哪有把到嘴的肉吐出来的道理,是吧荣哥儿?”
“说的不错。”荣哥儿点点头,沉吟一下:“先回去,嘱托村里的弟兄们都警惕些,若是有来打探消息的,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其他人相互看看,齐齐点头,荣哥走向船舷:“将值钱的都带上,船……”,有些可惜的看看,一咬牙:“凿了它。”
“可惜了……”
“只能恁地,听荣哥儿的没错。”
当下一众青年分两拨,那王青同着一伙跳下水,不一会儿摇着几艘渔船出来,到了船边,荣哥儿同着孟威带着其他人将船上值钱东西用绳索放下去,方才跳下这船爬上小舟。
“走!”
几艘小舟在立刻在喊声中撤离船只附近,几个水性好的青年翻下舟船,向沙平船游了一段距离,随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不过片刻,那船先是晃动一下,随后渐渐倾斜,没于水面。
水泊幽静,一如往日。
……
东方亮起鱼肚白。
梁山中有树木倒下,十几个水性好的汉子将其做成木筏,划着从这原本熟悉的地方驶出,一番折腾方才在郓城附近上岸。
转眼几日已过。
水泊波浪翻滚,初升的太阳渐渐升高,再次将阳光洒满世间,附近的村子也有了烟火气,有官差无精打采的打着呵欠走入渔村,如往常一般,吆喝着收打渔钱、舟船出入费等等。
穿着短打的渔民咬牙切齿的将铜钱拍在这些官吏手中,随后摇着船进了水泊。
杂税是多,但也不能不入水去打渔,一家老少指望这个活着。
然而今日的村子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进来的汉子似乎对村子也不陌生,直接跑去村中,找着几个凑在一起缝补渔网的婆娘,先掏出些铜钱,操着本地口音问话:“几位大娘子,俺们大官人想要进些河鲜用于俺们太爷寿宴宴席,不知这十里八乡哪里能买到更多的鱼虾。”
“那准是俺们村没错。”
“你要多少?”
“最少三百斤!”
几个妇人闻言、又看着铜钱眼睛纷纷一亮,站起身,在身前围裙擦擦手:“这附近谁人不知俺们村张郎打渔第一,手下一帮兄弟也是机敏,每次都能捕得最大的鱼,若不是官……”
旁边有妇人拽了她一下,赶忙住了嘴,尴尬一笑:“那啥,你若是要的量大,找俺们村张郎肯定没错。”
“哦……”那汉子点点头:“那敢问张郎何在?大名叫甚?”
“张郎就在水边住着,单名一个荣字,不过现在许是进水泊打渔去了。”
“多谢,俺过去看看。”汉子笑一下,放下铜钱就走。
几个妇人看着十来个铜钱都是喜笑颜开,拿起来争执几句分了,有妇人一拍手:“忘了问他是哪个大官人要开宴席了。”
“你管他呐,等他见了张郎自会说的。”
一群妇人说说笑笑,并未将这事儿太放心上。
那汉子带着伴当走去水泊边上,问了几个人,见提起张荣这些汉子面上虽是平和,眼神儿警惕,反问他主人家在何处,心中先有了些许的想法,等接连换了数个未出船的渔民,除了知晓这人果然驾船入了水泊外,什么也问不出,这才匆匆回走。
比及黄昏,村中进入水泊的渔船回来,有官差上前,又是收了一笔钱离去,船上外出打渔的汉子方才骂骂咧咧的收拾收拾下了船。
“该死的,这些蚂蝗子要的越来越多了,什么叫活鱼离水钱,他们怎么不收活人喘气儿的钱。”
“别乌鸦嘴,让这些混账听了去,说不得明日真要收你喘气儿拉屎的费用。”
一群青年、壮年渔民下来,提溜着尚自滴水的竹篓,满面的晦气。
旁边,几个今日没去打渔的人靠了过来,看前方渔民出着牢骚没去管,跳上渔船,接连换了几艘,离着后方近了。
夕阳照射下,被称作荣哥儿的人正打着赤膊,将渔网理顺收起。
“荣哥儿。”
跑上来的青年叫了一声,跳到他船上蹲下:“不出你所料,今日果然有外人来,一来就打听谁能打到最多的鱼,说要收河鲜做宴,不知从哪儿听了你的名字。”
张荣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他:“你们和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那青年憨憨一笑,回头看看其余几个青年:“荣哥儿你嘱咐的,俺们自然没说,只说你去水泊打渔了。”
张荣面上神色一变:“……坏了!”
“怎……怎地了?”
“他是以收河鲜名义来的,你们却什么也不告诉他,那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张荣皱皱眉头,看前面人神色忐忑,笑一下,拍拍他肩膀:“别担心,说不得真是来收鱼的。”
那人看看他,迟疑问一声:“真的?”
“说不得的事情。”张荣将网放下,站起身:“你去帮我将贾虎、孟威、郑握、王青几个叫来。”
那人被他吩咐事情,这才松一口气,连忙点头:“俺这就去。”
……
郓城。
这个离着梁山最近的城市好似变了,也好似没变,城内来来往往的行人多了不少,但街市两旁的铺子看起来却是败落不少。
店小二倚着门框,有气无力的叫喊着,一些官差衙役正在挨家挨户的进出,每每有掌柜的哭天喊地追出来,请求宽恕,莫要收钱的呼喊隐隐约约传上酒楼。
嗞溜——
咽下口中的酒液,董恺起身将窗扇关上,心中叹口气,街上这景象,还不如十几年前他们在的时候呢。
也是让人想不明白,怎地最大的山匪水贼从这里离开了,反而这城里人活得反不如当初?
摇摇头,董恺又坐了下来,刚吃下半只炙鸡,外面有脚步声,进来的人看看他,走到桌边坐下。
不过一刻功夫,这房间六把椅子都坐下了人。
“怎样了?”
董恺拿着湿热的布巾擦擦手:“可有什么消息?”
“有。”几个坛子相互看看,都是点点头:“俺们对了一下,这附近在水中混有名望的汉子不少,嫌疑最大的当是叫张荣的。”
董恺眉毛一挑:“怎么说?”
“却是要说下因果,这京东的西城所在陛下离开后第二年就成立,城内城外的土地咱不说。
只说附近渔村中船只被夺,那些渔民需立租算船,后又规定百姓凡入湖捕鱼、采藕、割蒲,都要依船只大小课以重税,不少人群起反抗入水泊为盗,专杀西城所与官府的官差,后来官府扛不住,这规定方才松了些。”
说话的探子端起酒碗喝一口,继续道:“只是如此一来,官府派了不少收税的官差入村子,每日收些苛捐杂税,虽然重了些,然那些百姓还能得活,只是打出来的鱼越多,需缴的钱越多就是。”
“这般状况下,几乎没有人愿意入水泊打渔,毕竟算上一通下来,得的钱财或还不如随便弄些鱼虾来的方便,只有这张荣不同,他敢卖大量鱼虾与人,每次官府还拿不着证据捉他。”
旁边一个探子接口:“今日俺带弟兄们去了一村子,恰好是那张荣所在村寨,俺说要三百斤鱼虾,他村中妇人没口子答应,待俺去寻他时候,他不在家,与他人交谈都是眼神躲躲闪闪,若说谁将咱们船抢了去,定是此人。”
董恺沉吟着:“这厮名望如何?手下几人?”
“说是水泊边不少渔村青年都是以他为首,具体人数时间太短,没能查出。”
“……咱们没时间在这里浪费,拿回金银还要转移去他处。”董恺沉默一会儿,伸手掏出一个牌子递给一人:“这事儿八成是他做下的,不是也可以让他帮着查,你去找那张荣,约他戌时正去郓城东郊十里。”
那人接过,点点头,听着董恺继续道:“这趟差事不知危险性,若是他有杀心,俺们在旁也不定能支援你。”
“您放心。”探子咧嘴一笑:“咱干的不就是这个?”
“都去弄些趁手的家伙。”董恺看看其他人:“若是有个万一厮杀起来,咱们好歹也要弄死几个不是?”
其余探子嘿嘿笑出声。
……
张荣的心跳这几日有些快,总感觉是要发生什么,然附近仍然是风平浪静,只能嘱托自己手下兄弟小心一些,除此之外也没能做什么。
时近傍晚,天光有些转黯,张荣正在屋中磨着朴刀,就听外面一阵跑步声,身材匀称的郑握一把推开他房门:“荣哥儿,有人点名找你。”
“让他过来。”
张荣猛的站起,看着郑握应声跑开,先将朴刀按上长杆,又找出两把打磨锋利的尖刀往腰间一别。
前几日那要三百斤鱼虾的人来一次后就不见,他就知道对方不是诚心前来买河鲜的,八成是为了船上的金银,正好见识见识到底是哪路的好汉,不过想从他这里将金银讨回去,那可不容易。
不多时,几个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传来,张荣打开房门,往外看去,就见郑握等人拥簇着一个相貌平平的汉子过来。
这人来了他面前,先是打量张荣一番方才展颜一笑:“张荣?”
“正是。”张荣直视着他:“敢问上下端的是谁?要做什么?”
“是谁……没有意义。”探子摇摇头,看张荣又笑一下:“要做什么你岂不清楚?俺们船呢?”
“你说的甚?”张荣皱下眉头,满面疑惑:“什么船?”
探子上下看看他,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沉吟一下,最终还是信自己这些人的判断,伸手入怀,掏出铁牌递过去:“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张荣皱眉接过来,低头一看,牌子上刻的眼熟的很,不用想就认出是他们这片水泊梁山的图案,赶忙翻过来一看,是一划船人的图。
“今晚戌时正,郓城东郊十里,俺们在那里等着你。”
说完转身欲走,身后郑握等青年上前一步挡着他,张荣闻声抬起头,一挥手:“让他走。”
郑握几人相互看看,随后退开,那探子这才面无表情的离开。
“荣哥儿,那玩意儿是什么东西?”郑握看着人走远,又见张荣一直盯着手中铁牌,凑过去,探头看了一眼,皱皱眉:“一个破牌子有什么好看的?”
“破牌子?”
张荣看他一眼,手一翻,郑握“咦?”了一声,前者开口:“这玩意儿若是真如俺所想,怕是个要人命的玩意儿。”
“什么意思?”郑握抬头看看他,凭着对自己同伴的了解猛的一把抓住他:“荣哥儿,你不会要去赴约吧。”
张荣抬头看看天色,沉吟一下,缓缓点头:“要去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