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湖之下的边城,居民本不足千数,但这两年来走私盐好生火红,城中那位司兵大人又是典型尸位素餐之辈,收收小袋盐贿便已心满意足,从不多问一句,多行一事。是以到了近些日子里,那些盐贩们倒有些正大光明的感觉。时常在边城那唯一一条街上,见着头缠白布的私盐贩子与柱着长枪犯困的兵哥儿嘻嘻哈哈,好一副大同世界,其乐融融的景象。
酒铺中也是热闹异常,只是角落上有一桌颇为安静,桌旁坐着极俊逸风liu的一对男女,那男子一身青布衣裳,脚蹬纯黑踏云靴,腰间扎着条锦带,分外精神。而女子静坐一侧,面容清丽,淡黄衫子碎云裙,倒似有几分脱烟尘之气。此时已是冬日,边城已是极寒之地,人们身上大多都穿着厚重的袍子,见这二人穿的如此单薄,不由倒是愣了。女子端起一杯酒,浅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转而淡淡向着同行说道:“这几日看这小城模样,那传言所说的倒尽是真话了。”
同行的男子对她却有些恭敬,低声说道:“下官已然暗查数次,也曾向西营大帅提及此事,这城中的司兵简直是一庸碌废物,食君俸却不为朝廷分忧,倒是行贿放私,实在该拿下问罪。只是那舒不屈一介武夫,竟视此行为无物,实在令人气煞。下官也曾想在朝中参大将军一本,却不料为莫言大人所阻。”
那女子道:“谢大人一心为国,不畏权势,实在令人感佩。只是如今你已不是御史大夫,而是吏部侍郎,奈何以千金之身入此虎狼之地?”
“下官不知何为虎狼之地?若我天朝所辖却不能以律法治之,那岂非成了化外之土?在下对此事已暗中调察良久,若不能将这些犯禁之徒一网成擒,实在难以甘心。”女子心道,这位微服私访的侍郎大人似乎倒是位忠耿之辈,不由温言道:“大人实在是令小女子敬佩,只是这朝中官场互为绊连。莫看这小城司兵乃无品之职,你若想拿他,只怕还会费些功夫。”
谢侍郎却是面上一笑,道:“所以才说能在途中遇见您,实在是仲歌之幸。若您肯出面,朝中谁人敢有二话?”那女子微微一笑,心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不过她心中也着实瞧着这城中混乱有些生厌,对那城中司兵更是毫无好感,心道为民出力,去掉这贪官,倒是义所当然,颇合本宗修行之意。
二人从酒铺出来,行至边城司兵衙门,却见大门紧闭,不由眉头一皱,心道这司兵不仅贪婪索贿,竟然还是这般荒疏政事,不由更加生气。此时只见一人穿着件极厚的棉袄,摇摇晃晃地行了过来,脸上睡意未去。谢仲歌只道此人乃是开衙小兵,拦住那人去路,冷冷道:“吏部侍郎谢仲歌前来公干,速速去将你们大人唤来。”
那人一脸迷惑,呆呆地看着他,讷讷道:“怎么又来了个侍郎?”
谢仲歌瞧他不信,哼了一声,从袖中取出名牌在那人面前晃了一晃。那人倒也眼尖,似乎瞧清楚了,不由脸上堆笑,恭敬道:“原来是侍郎大驾光临,小城实在荣幸……说实在的,咱这小地方可还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官。前些日子西营巡视,也只派了个副官过来看了两眼……”正罗嗦不停,忽地瞧见侍郎大人身旁站着位貌若雪梨的美貌姑娘,不由愣了一下,问道:“这位姑娘是……”
“神庙栖云仙子,何等样身份,也是你能巴结的?”谢仲歌没好气斥道。
却不料那人闻得此话,面上竟是寒色一闪而逝,谢仲歌没有瞧清,那位神庙来人,被唤作栖云的女子却是瞧的清楚,心中不由一懔。
谢仲歌见他半天不动,不由更生怒气,急言相催:“还不去唤城中司兵来见我。”却见那人竟是若无所闻,静静走上前去,从身边取出长钥,将司兵衙门那年久失修的木门缓缓拉开,一摆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低头沉声说道:
“西营帐下左骑军驻边城司兵江一草恭迎大人。”
满心期待以本朝律法整治一浑噩度日、脑满肠肥无耻官吏的二人一愣,实在未曾料到这貌不惊人的青年人,便是此行想要质问的对象。
“不知大人此行前来,可有何事情?”江一草问道,接着转而向栖云躬身行了一礼,恭谨道:“不知神庙大人圣迹在此,小人实在惶恐。”言虽称惶恐,语气却是莫名之淡。
那栖云笑了一笑,回礼应道:“江司兵何须多礼,西陵山庙之人,倒来的有些唐突了。”
三人分头座下,江一草与谢仲歌的品秩实在差的太多,只得请二人上座,然后搬个小板凳老老实实地坐在下方,只是棉袄太大,竟将身下矮凳也罩了进去。二人瞧他模样滑稽,倒不由轻笑出来。江一草闻得笑声,却是面不改色,端坐于小矮凳上,正色而问:“不知侍郎大人前来,可是考核官员吏绩?”像他这种小官,哪里能轮到吏部主事大员亲赴一地进行稽核,只是他刻意如此说着,倒让谢侍郎有些不知如何起头了。
呆了半晌,谢侍郎方冷冷问道:“江一草,你身为一城之守,所司何职?”
“回大人的话,下官为边城司兵,平日里操练行伍,时刻以备敌患来袭。”江一草恭敬应道。
“只有这一职责?”谢侍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向上空望了一眼,只见屋内檐破梁斜,蛛网密布,灰尘满地,不由呵责道:“瞧瞧你这办事衙门,怎的如此肮脏不堪,由此可见你是如何荒废政事的。”
江一草倒觉着这位不在预料之中的侍郎大人有些可爱了,一晒应道:“这边城不过千余人,虽者司兵亦代行民政之事,可实在谈不上什么政事如何……至于这衙门嘛……”他看了看四周熟悉无比的事物,无奈道:“边城驻军的费用倒是西营按月支取,可这衙门却不是军中事务,吏部又以为没有部属官吏驻在此处,从来没拨过银子,自然有些破落了。”
冷栖云听他如此应答,不由眼光在这衙中巡视一圈,见这处果然是破烂不堪,不由心生疑惑,心想若是贪婪成性之徒,必须好奢趋侈,断不会天天坐在这等模样的屋子里处理公事。谢侍郎见他绕了个弯子,居然说到自己头上来,不由又气又笑。围而厉声问道:“江一草……”
“下官在。”他仍是漫不在乎的随口应着。
“你可知朝廷明令禁止除抱负楼以外人士经营对西山的盐市?”
“下官清楚。”
“你可知这两年里有多少私盐经由你地,流入西山?”
“下官对此毫不知情。”江一草又摆出一副惶惑神情。
“你身为一方长官,对于下面这等大事,难道分毫不知?”谢侍郎厉声逼问道。
江一草淡淡一笑应道:“若果真是出了大事,难道朝廷会不知晓?怎地一经两年,却无公文发至此处,令下官严加勘察?”
“你……”谢仲歌见语中轻蔑,竟是对朝廷大为不恭,不由喝道:“朝廷正是有你这等小人在,才会纲纪大乱。本人却要取你官职,不然日后定出大事不可。”
江一草挪了挪身子,免得那小方凳坐久了有些不适,低头应道:“大人说的是,既然早晚要出大事,还是赶紧换个清明之吏来这荒芜之地,小人也好告老归田。”
冷栖云在一旁听他二人乏味对答,好生不耐,忽听着这年青人竟也学着什么告老归隐之说,不由眉间带了丝笑意。江一草无意间瞄了她一眼,见这一丝笑意竟将此女如花面容更衬的研丽不可方物,不由心神为之一摄,暗自笑道:“为何西陵山上下来的人物都生的这般美貌……”其后一大段腹诽之思还未来得及展开,却听着门外有人一面叫嚷着,一面冲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江一草霍然身起,竟不理会身后二人,道:“在哪儿?”
“城北那间茶铺。”
待江一草集合兵士赶至城北二里外的那间茶铺时,才发现事情真的很大。一路跟他行来的那二人瞧见那阵势,也不由心神为之一震,心道这二十余年藉藉无名的边城莫非成了战场?
只见城外这一道荒原上,沿着那车马压出来的模糊路辙,两方人马正整整齐齐地排在两侧,人数虽多,却是安静异常,只偶尔闻得一两声马鸣,众人刀剑在腰不曾拨,但那股杀伐之气却早已是随着马儿喷出的雾气漫天挥散开来。
路头前不远处,有一茅草搭就的凉棚,一个声音传了出来。“董老板,只是看看而已,何须如此紧张,莫非车中果然是些犯禁之物?”江一草一众人慢慢走近凉棚,那两方人马却无人拦阻,却闻有人应着:“我宜白商会通关之时向来免检,却不知为何到了此处,便要换了规矩?”
应声之人正是商会望江主事董里州,他们一行百余辆车趁着天色微白之际,便绕远路掩过边城,到了交货所在的城北茶铺,不料迎着他们的却是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把他们堵在此处。瞧那些人穿着各异,倒不像是同一帮派的,但看行动间趋退如一,却较诸天下那些知名的帮派气势更为骇人。自己一行人押着这将近千袋井盐,却是不敢和别人动手,只得先在这儿待着,不料来人报明身份竟是按察院中人,要开车验货,却是难住了商会中人,自然不肯一口应下,只一味拖延着。
双方在这城外已僵持了半个时辰,守城官兵起始远远望着,还道是盐贩子聚在一处玩闹,哪知那气氛渐趋紧张,才知晓出了大事情。
茶铺之中董里州正极力分辩着什么,和他交涉的却是个面容拙朴的年青人,只是左袖空空,竟是少了一臂。江一草在铺外瞧了一眼,便认出正是两年前在清江舟上挟持自己,且又自称姬小野的按察院主事。他转头在这小小茶铺里瞄了一圈,却没瞧见那位正牌姬大人的身影,倒见着那老板模样的人正在满嘴唾沫星子飞溅地争辩着什么,江一草虽不识得他,但也知定是宜白商会中重要角色。
再往他身后望去,却见一张陋桌之旁,坐着三人,右手那位便服低帽,意态疏适,一瞧便是镇定施令之人。中间坐着位青年,背负长弓,却伏在桌边,好生无聊地打着呵欠,一副惫懒模样倒颇对江一草的胃口,只是额上一络长发将将挡住了一只眼睛,却让人觉着有些别扭。左手边却是个剑客,一身麻衣,右手安静地放在大腿上,左袖却是极短,将将至肘弯,看他剑在身右,便可知是位左手剑客。
栖云二人跟着江一草走进茶铺,甫见那左手剑客便是一惊,心道此人竟连袖口这种柔软之物也视作对出剑有所阻碍,便可想见此人剑法之迅疾了,她看着这三人模样,倒想起了望江郡那赫赫有名的三位人物来。
江一草见着此人,却早已对此三人身份有所悟于心,不由看着那人笑了笑。冷五却不知这位小城司官为何对自己一脸熟识的模样,心中虽然纳闷,却也没有在意。倒是燕七在这茶铺里坐了半日,早已是厌了,见这按察院将己方堵在这处,却是打也不打,不由好生无聊,调侃道:“莫非大家今日却是来饮茶的?只是这多人马加在一起,茶铺老板倒是招待不起……”
那位断臂青年向着他笑了笑,道:“这位兄台莫急,只待我们检过这批货物,自然放行,若一切无事,在下季恒,自会泡一壶佳茗以为陪罪。”董里州闻言惴惴,却不知应当如何应付,只得硬起脖项,强自阻拦着。那叫季恒的年青人却不再理会他,向属下冷冷道:“开车,验货。”
茶铺里一阵骚动,江一草正待开口说话,却几个按察院里的人逼近那位大老板,腰间宝剑半出鞘,竟是开始威吓了。
冷五站了起来,慢慢走上前去。众人有些紧张,其中一人喝道:“老实点儿,坐下去。”说出欲拨剑出鞘,却只见冷五踏前半步,手如疾电,按在了他的剑柄上,生生送回鞘中。按察院众人一惊,呛呛数声,剑光满棚。
他半转着身子,左手小指微动,剑已出鞘。
只听得叮叮一阵碎响,身周持剑之人手腕上皆冒出一个血点,一时拿捏不住,剑都落在了地上。旁人却只觉眼前亮光一闪,倒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用的是何等招数。出剑之快,实在令人咋舌。
易风坐在桌侧,心道杀人之剑终于成了制敌之剑,冷五的剑法倒又有了进益。
棚中大乱,冷五静静道:“谁人出手?”
却听着西陵栖云轻声异道:
“望江半窗月,青铗何为用?”
闻得这名扬天下的曲中一句,按察院众人此时方才知晓,原来自己面对着的这名剑客,却是那望江三面旗之一,素有天下第一快剑之称的左剑冷五!
大骇之余,却有些惊叹,遗憾未曾仔细端详方才他的出手。而有些识人却在心中叹着,这世上究竟又有几人能瞧清他的出手?剑行苍龙之态,一线而至,绝不稍屈,这等剑法毫定势,却在那快字上下足了功夫,眼光所视之处,便为剑尖将至之方寸,徒一快字罢了,全不玄奥,倒有些简单的难入方家之眼。
可他就是这样简单。
天下第一快剑的出手,原本就是这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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