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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寂寞似水似弦,华年如梦如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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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南征的大军早便去得久了。

    我这剩下的半天也是浑浑噩噩度过,惝恍迷离,食忘举箸。南南陪我说了两句话,我也只沉浸在思绪里。

    晚间,下弦月,绿痕石阶。

    古琴,梅子青,烟气袅袅。

    对着号钟坐了半晌,轻轻一抚,弹出些清冷的调子。

    号钟本是黄帝之琴,作清角之弄,奏之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令人荡胸生云。

    只是现下,我哪里奏得出叱咤风云。

    低低地对号钟说:“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号钟轻轻颤了一下,似乎受不住我的伤感。

    我便叹道:“连宋走了,你也伤心的紧。”

    “又不是回不来了,你这般矫情做给谁看?”

    我嘴角抽了抽,云逸嘴巴向来恶毒。纵使我十分之同情他作为一只禁锢在古琴里的魂魄的悲惨处境,这时间也只觉着他当真是活该至极。

    所幸他再无吭声,我亦沉寂下来,瞧着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不过是四下里梅影交错。

    若有所思,指尖一动,便奏起了一曲《寒山钟声》。

    在柴桑山时,三生老头教我学琴,这《寒山钟声》他只对我弹过一次。我初初听这曲子,只觉着意境闲静,岁月悠悠,年华似水。纵是有微微惆怅,也只当清音袅袅,空灵至极了。

    那时我因有择床的恶习,夜半里松涛声势浩大,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更常常听见窗外幽幽飘来《寒山钟声》的调子,更加睡不着。启窗要瞧瞧是不是三生老头大半夜作孽,却只见寒塘枯草,冷月花魂。半山处万树成黑影,霜天寂寥。

    唐时有位落第才子,夜泊枫桥,留下一首诗传颂千古: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那时便想起这诗,只当诗人也有择床的毛病,宿在客船,半夜里还有钟声扰人清梦,自然是睡不着的。

    直至后来听得久了,心里难受,常怔怔地便落下泪。琴声一夜不断,我亦一夜无眠,方知落第之痛,不遇之伤,那是何等的无奈。而我当时,理解得还太肤浅。

    想孟秋时节,万物肃杀,天地冷清。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乌篷船系在枫叶掩隐的石拱桥边,薄雾萦绕对岸青山,寂寥宇廓。

    星点渔火摇曳着天地的冷冷清清,满腹经纶的士子失意考场,落得个黯然返乡。

    缥缈的钟声与失意的惆怅一唱一和。一唱即是千载,一和便是千载。

    此曲本为悲曲,此音当为哀音。夜寂静,寒声碎。月华如练,寂寞似水似弦。

    我将这曲子奏了一遍又一遍,直至第十遍中,一个音未挑好,徵弦砉然断裂。

    我怔怔瞧着断裂处,一念之间想起许多年来,多少过往来客,千里迢迢到枫桥,只为追寻千年前诗人的遗思。

    历史的战乱是永远也不会停止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便春风十里,也荠麦青青。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南朝四百八十寺,许多寺庙消受不了侵蚀与冲刷,僧散寺荒,最终风化为野旷中的残垣断壁,散倚斜阳。

    寒山寺几经凤凰涅槃的焚毁,奇迹般得到修葺重建的背后,是那位落拓秀才一夜无眠,一念成吟。

    茂林修竹掩隐着千年古寺的青葱峻岭,寒拾遗踪黑瓦飞檐的三进坊楼,青石砌筑,楹联描金。

    识心者,守之则到彼岸。诗人归之于彼岸,游客归之于彼岸。

    而我,何去何归呢?

    怔忪之下,却是对号钟说:“改日,请人给你修理。”

    “元君!”

    背后忽然传来南南的声音,我尚未起身,她已笑语盈盈地转到琴前,道:“快去睡罢!”

    我奇道:“夜深天凉,你怎地来了?”

    南南歪头反问道:“奴婢日间同你说,元君未听见么?”自个儿摇了摇头,换上促狭的笑容:“三殿下从小公主那里要我回来,特地嘱咐我说,元君睡觉不安生,翻个身被子就没了。让我守着元君,莫要让她着了凉。”

    我想起昨夜与连宋坐在池边看月色,睡意袭来之前,他仿佛是叮嘱过我:晚间睡觉小心点,莫翻了被子。

    于是点了点头,却忍不住道:“我夜里向来安生得很,从没有蹬过被子的,你莫要听他胡说。”

    南南点头如叨米,道:“奴婢也说,元君那么大人了,怎么会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呢?可是三殿下瞪了我一眼,奴婢便再不敢多嘴了。”

    我寻思着要挽回自个儿名声。此事说小也小,可认真追究起来,却是睡姿雅不雅的问题了。南南是个大嘴巴,我哪里敢再让她落实?

    起身搭了南南肩膀,慢慢地往回走,边走边道:“南南,你白天跟着敏敏辛苦了,哪里能再劳烦你照顾我呢?自个儿去好好地睡吧!”

    南南态度坚决:“三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不敢不从。”

    我心里“咯噔”一声,南南忠心耿耿,可是出了名的。道:“连宋跟你开玩笑呢!莫要当真了。”

    南南面不改色,道:“三殿下吩咐的事,奴婢莫敢不从。”

    我为难地说:“可是我不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啊。”

    南南停住脚步,盯着我看了好久。

    我一脸坦诚之色。

    南南道:“元君,你蒙奴婢呢!”

    我道:“南南,我何时骗过你。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呐!”

    我若是跟一般人周旋,必定是作得如千真万确一般。而南南是我的狐朋狗友之一,必是不肯相信我这一本正经的胡扯。

    南南嘴角狠狠抽了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三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不敢不从。”

    我惆怅地望着天空,翻来覆去只想着自个儿的睡姿问题。

    正如连宋所言,我夜里睡觉极不安生,往往从床头滚到床尾,竖着变成横着,便是滚到地上也不自知,更不在意,随遇而安得紧。

    神仙们个个高冷得很,一举一动皆要优雅动人。尤其是皇子公主们,我听连宋说,小的时候每每睡觉,总有一位师父守在床头。安安稳稳端着架子睡也便罢了,夜间身子一歪,戒尺便招呼上了。

    平日里,我素来没什么形象,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只是虽不像乐游那般摆谱,举手投足还是可以入目的。

    可若是让神仙们晓得,那位素来仪态万千的成玉元君睡姿如此如此,无异于当众出丑,我这脸面也不用要了。

    走回房里,只见床边多了一张塌。

    南南颇为得意地说:“元君,快请入睡罢!”

    我心一横,道:“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南南道:“不如奴婢变成一床被子,元君眼不见心不烦。”

    我说:“那是掩耳盗铃,扬汤止沸。”

    南南道:“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我瞅着她十分之迫切的形容,似乎执行连宋的命令倒在其次,要瞧瞧我睡觉的好玩模样才是真正目的。

    今晚怕是不能赶走她的了。

    前些日子司法天神邀我重振刑法,却之未免不恭。

    紫琏自入宫后十四年盛宠,从无对手。直至遇上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美人,多情的皇帝才真真正正让世人懂得了什么叫做“三千宠爱在一身”。

    我不能为紫琏逆天改命,便只有陪她青灯寂寞十六年,只盼得已逢凶化吉,少受苦难罢了。

    算来算去,最多不过十三天,我便要下界赎罪去了。

    拼着一夜不睡,让南南挑不出毛病来,明日便有理由应付她了。

    我重重点头,翻身上床,盖好了被衾,端端正正地躺着。

    南南将四周的夜明珠取下收好,只留远远一盏八方宫灯,也上床睡了。

    我听得她浅浅的呼吸声,心中庆幸连宋昨个儿结了眠界让我睡到日上三竿,不但避免了离别的伤悲,还把今夜的睡眠一并挪了过去。

    百无聊赖之中,轻轻瞥了南南一眼,昏暗中她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竟是在虎视眈眈地瞧着我。

    我吓了一跳,却听见南南道:“元君,你既睡不着,不如跟奴婢说说话。”

    我心里却只愿南南赶紧睡着,倘若两个人唠起嗑来,岂不是不能如愿了。转念一想,这样长谈下去,我只要老老实实的,定会不给她抓到蛛丝马迹。

    当下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彻夜不眠的气势,道:“我有话问你,你不可不答。”

    南南道:“那是自然。奴婢有什么小道消息,难道瞒过元君不成?”

    我酝酿了一阵儿,道:“过去我走之后那些年里,三殿下是不是常常喝酒?你怎么也不劝着他点,喝坏了身子怎么办?”

    南南沉默了一阵儿,幽幽道:“元君当年不打个招呼便一走了之,可管过奴婢心里怎么难受么?那几日三殿下整日里连个笑容也没有,后来虽瞧着跟以前一个样,奴婢们却知那到底是不一样了。整整五万三千年,阖宫上下皆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偶尔有仙子到访,三殿下在便好了。倘若三殿下恰好不在,仙子们掐起架来,毗沙宫前的花花草草便要遭殃了,早便换过好几茬了。仙草娇嫩,都是当初费了好大气力从草木清华移植过来的。三殿下瞧着毁坏的花花草草也不生气,夜间便同了安茹山的清迟殿下一同醉酒。待过了几日,便要奴婢们再种。偏偏朱槿大人还总是对毗沙宫的人甩脸色。这个辛苦,元君可晓得么?”

    我汗颜之余,也无话可说。呆了半晌,只能说:“辛苦你们了。”

    南南闷闷地说:“元君明白便好。做奴婢的辛苦,城门失火,最易殃及池鱼。”

    我受了她那么长一段怨诉,心里也很不好受,忍不住问道:“难道我便没甚么好处不成?”

    南南沉默一阵儿,道:“那也是有的。元君回九重天之日,雀雀一眼便认出了元君,蹦跶着回去告诉大家。那些新来的从未见过元君,倒也暗中听说过,一时间阖宫欢腾,个个卯足了劲要为三殿下造势。那日几个姐妹正奉了三殿下之令照顾小天孙殿下,岂料撞见了元君,当真是喜出望外。元君将小天孙带走之后,大家伙儿立马窜去告诉了三殿下,还偷偷躲在旁边瞧热闹。哪里想得到三殿下口是心非,竟是没把握住机会,大家伙儿都凉了半截,所幸太子殿下救了场。太子殿下虽瞧起来冷面冷心的,归根结底也是个好人。”

    我以为她说完了,停了片刻,刚要开口,不料南南又委屈地说:“大家盼了这么些年,终是把元君盼回来了。三殿下面上虽冷冷的,私下里却吩咐奴婢们去捉了好些蝴蝶。那时地气儿尚寒,惟有草木清华和暖,朱槿大人又跟奴婢们甩脸子瞧。岂料元君对蝴蝶竟是无动于衷,奴婢们见三殿下不高兴,只有埋怨元君难伺候了。哼,元君不领三殿下的情,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我郁闷地问:“这些话你怎么早不跟我讲?”

    南南更委屈了:“奴婢哪里敢主动议论三殿下的是非?这些话也在心里憋了好久了如鲠在喉,只等着元君问呢!岂料元君先是对毗沙宫上上下下爱理不理,从北海回来后又整日里只跟三殿下一处儿。奴婢哪里想得到,元君竟是从未问过三殿下那过去五万三前年的事。”

    我这厢终于明白为何毗沙宫里有些小仙婢为何瞧我的眼神总是带着哀怨与不满,原来是无意中得罪了人。

    想来初回毗沙宫时,窗口盆景每日换上三五七次的,香炉里隔三岔五便换熏香,我还想着是毗沙宫过去养成的折腾人的风俗呢!哼,不领连宋的情,我想么?他若让我知晓,便是再不惯,那也只有受着了。

    我这般胡思乱想着,竟忘了不睡觉一事,迷迷糊糊便进入梦乡。

    次日一早,我精神十足地起了床,精神十足地用了早膳,精神十足地找南南为我讲那过去五万三千年里的故事,却被她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惊住了,兼之哈欠连天,萎靡不振,倒像是一夜未睡的光景。

    我一阵恐慌,急忙问道:“你这是——”

    南南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奴婢才知,为何三殿下交代奴婢照顾好元君之时,为何用那般忧心忡忡的眼光瞧着奴婢了。”

    我很是惭愧,又是赔礼又是作揖。

    南南苦笑道:“奴婢答应了三殿下,哪有不做到底儿的道理?”

    经昨夜一番畅谈,我觉着南南纵然大嘴巴,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伙伴,便道:“不如今夜你我睡一张床,也省得夜里起来辛苦。”

    南南犹豫片刻,苦着脸答应了。

    是夜,当我半觉醒来,发现自个儿被挤到小角落处缩成一团,又瞅见南南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身上被褥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地,我不禁惆怅起来,再也睡不下去了。

    话说某日连宋三更半夜地将我唤醒,让我瞅瞅自个儿扭曲的睡姿,然后笑道:“以后你必得嫁给我了。”

    南南睡姿竟然如此不雅,如此丢人,这还嫁的出去么?我既然目睹,是不是该学学连宋负起责任呢?

    我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电光石火间灵光一闪:眼下惟有天知地知我知。我若不说,便没有男神仙知道南南的丢脸睡姿。如此,定不耽误南南的终身大事。

    甚好,甚好。我既想通此中关节,便愉快而圆满地再次会周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