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沛晃悠着去了荀大爷的书摊，这书摊置在菜场门口旁边，再往里走，一座居民楼的楼梯下面搁了一张木桌子，裴沛平时就坐那儿看书。
“裴沛，我听你妈说你寒假不打算补课？”荀大爷蹲在地上看着裴沛挑书，不由问道。
裴沛点点头，挑书的动作没缓，学校补课是统一安排的，但她没时间。
“你倒也不需要补课，按你的成绩，只要稳定发挥，考最好的学校也不成问题。”荀大爷的一番夸赞也是真心，他极喜欢这个闷头做事的小姑娘。
裴沛正巧挑出一本书，冲荀大爷抿了抿唇，笑容极淡，但也显示了真诚的好意。
裴沛拿着一本书，身子还没立直，就听见了后面传来的说话声:“爷爷，清川在家吧？”
和她习惯性的低声不同，这声音有些高昂，只听着就能感受到少年的傲气。
裴沛拿着书，习惯性地转身一看——眼前的人离他有些近，整个人裹在黑色的齐膝羽绒服里面，个子比她要高许多，她眯着双眼微微抬起头，这才能看清眼前人的脸。
目光触及的一瞬间，眼前人忽地展出笑容，微圆的眼睛因笑而有些弧度，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仿佛将这冬日少有的温暖全拢了过来。
被这灿烂的笑对着，裴沛不由得半退了一步，而后敛了眸子，她只觉得，这人有些熟悉。
不想那人竟对起话来:“来看书？”
裴沛一愣，又盯着那人仔细瞧了瞧，这才想了起来，不正是昨天那个叫尚何生的么？
“是何生啊，可好久不见了。”荀大爷满脸惊喜地站了起来，“听那混小子说你要回来，老爷子我还不信。”
说完，他摸着胡子笑了笑：“清川在楼上等你呢，你等一下啊。”转而又偏过头去对旁边摆摊的说，“老李，帮我看会儿书摊。”
说罢，他又带着歉意地看着裴沛：“裴沛，爷爷上去一会儿，你就在这儿看书好不好？”
待裴沛点头后，他才冲尚何生招招手，转身准备往楼上走去。
这菜场旁的三层楼是荀家的，荀大爷的儿子在市里开了家公司，这房子只有荀大爷住着，他的孙子荀清川在读大学，偶尔过来一趟。
尚何生将眼神移向了裴沛，笑容仍是灿烂：“要上来玩吗？”
裴沛不自在地往后又退了退，她垂下眸子，紧抿着唇，不是不应，而是没法子回应，记忆里面，鲜少有人向她这般笑着。
正当裴沛思虑着该怎么走的时候，额上忽然传来一阵温温润润的感觉，她愕然抬头，那温润感觉的来源正是尚何生的手指。
不知是不是顾虑到身高的问题，和她说话时，尚何生总是习惯性地微躬着身子，他用手指轻轻撩开她额前参差不齐的头发后，才开口说道：“还是认不出我吗？”
语气里有着忽视不掉的撒娇和埋怨意味，裴沛难得的睁了睁眼，将眸中的疑惑全然暴露出来，她该认识他吗？
尚何生微微弯着的眼里聚了更多的笑意，他伸手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一个细树枝状的银白色一字夹，上面还缀着几颗碎星星，小巧好看。
脑袋里突然蹦出了昨天尚何生对自己说的话，又想起自己的懦弱行径，裴沛微蹙起眉，脸上也浮起淡淡的红，心里莫名有了几丝羞愧。
还没怎么仔细看那个一字夹，它便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触到了自己的额前，有些搭眼的流海被仔细地束了起来，略微沉重的感觉清晰地从额上传来，大概是在荷包里捂了很久的缘故，发夹并不冰凉，反而和那只手一样有着温暖的气息。
她屏着呼吸不敢动，蜷在腿两边的手不自觉地缩紧。
而帮她夹头发的那个人在确定发夹不会掉之后，又笑了开来：“昨天就想给你了。”
被尚何生忽然举动惊到的裴沛伸手便要抓下头上的发卡，但还没碰到就被他截住。
温热的感觉停在手腕上，裴沛尴尬地缩回手。
尚何生站直身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伸出食指指了指裴沛。
裴沛被这么指着，先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下一瞬她就看见那只手翻过来微微向下一沉，然后又伸出中指，放置在了鼻子上，向下一移并随之收缩起来，最后，他收起中指和食指，伸出了拇指。
裴沛呆愣地看着他，直到鼻头的酸意压不下去了才移开眼神，心里的慌乱是前所未有的。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身前人的双眼里泛着光，仿佛也刻着这么几个字：
——你很漂亮。
但片刻的酸涩之后，便是怀疑了，裴沛抬起眸子，眼带古怪地打量着尚何生，她咬了咬下唇，然后快速取下头上的发卡，往尚何生怀里一塞，只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摊便匆匆跑开了。
这样没有缘由而突如其来的善意，远比那块黏在头发上的泡泡糖更为沉重。
尚何生脸上仍是带着笑，并未因裴沛的举动出现丝毫失措，他细细摩挲着手中的发卡，眼神却一直追随着那落荒而逃的身影。
~
周一是一周学业的开始，也是前一周松懈的终止，加上天气愈发地寒冷，大多数学生都疲惫得很，刚下早读也顾不得吃早饭，就乌泱泱地倒了一片。
裴沛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刚想趴下去眯一会儿，一个揉成球的纸团儿就砸了过来，白色的纸团在头顶上完成了二次跳跃，飞落在了课桌上，滚了几转儿最终稳稳停在了脱漆水杯旁边。
裴沛愣了两秒，决定装作没看见，但头刚往下沉了一分，背上就传来忽视不了的刺痛感。
“裴沛，钱易找你。”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不怀好意。
裴沛被戳得轻嘶一气，不得不直起稍有些弧度的背，她拿起那团纸，散开一看，里面是钱易潦草的字——去给我买两个包子，今天就不“关心”你。
不用转头，裴沛就能知道钱易和他那帮跟班脸上有着怎样的讥弄，她屈起食指用关节抵了抵眉间，在睡意少了几分后才蹑手蹑脚地出了教室。
去年这个时候已经飘了一场小雪，但今年的气温迟迟没降下来，裴沛埋着头往前面快步走着，寒风依旧刺骨，倒是将睡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又遇见你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倏地挡在了身前，迎面刮来的风小了不少，只有耳边的碎发还调皮地乱舞，裴沛将乱飞的头发往耳后一压，退了一步，这才看清楚背了一个黑色背包的尚何生。
换了件驼色大衣，里面是件纯白的毛衣，圆滑的毛领上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
还是那样灿烂的笑容，像一个漩涡，把寒意一点一点地旋了进去，他正对着暖阳，浅浅的金色映出了脸上细细的绒毛。
裴沛不适地移开眼神，一步越过了尚何生。
尚何生一转身子，走在了她旁边：“去吃早餐？”
风又吹了过来，裴沛木着一张脸，步伐不乱，吃早餐的早就三三两两往回走了，偶尔也有几个女同学向这边抛来眼神，脸上的笑娇嫩得像朵花。
尚何生似是完全没被裴沛的冷淡影响，只是咧着嘴摸了摸平实的肚子：“真巧，我肚子也饿着呢。”然后便一路跟到了食堂。
等提到了两个包子，吊在心里的那股气才总算缓了过来，这两个包子在她看来就是平安符，裴沛对钱易不太了解，但也知道他是个守信的人，说好了不找她麻烦，就一定不会再找。
裴沛多半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受欺负的时候，她往往会选择把自己抽离出来，对方只要不触碰她的底线，她也就不愿起争执。
并非活得糊涂，相反，裴沛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至于那天在江边的莫名情绪，她将其归于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的缘故。
不断积累的情绪终究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裴沛正想得出神，尚何生又凑了过来，他瞄了一眼那两个白净的包子，眉不自觉地皱起：“光吃包子多干啊，喝点豆浆润润喉咙？”说着，还提起手里没插吸管的豆浆摇了摇。
对方的好意难得，但实在是无缘无故，裴沛渴望这种好意，可更惧怕，她怕别人对她好，却又在她适应了那份好的时候收了回去，一点儿也不剩，那是远比让她顶着寒风去买包子更难过的事儿。
裴沛抬起手打手势，刚打了一半儿，就对上身前人略带茫然的双眼，她无奈地缩回手，从兜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小本子和笔，弓着腰垫在餐桌上写了起来。
尚何生接过那还没他一半手掌大的线圈小本子，默念着上面的娟秀小字：
——包子不是我的，还有，我和你好像不太熟。
刚读完尚何生就冒出一阵笑，他撕下那张纸，叠成了四方块儿，一手塞进荷包里，同时顺出昨天被裴沛退回来的发卡，压在线圈小本子上递了过去：“礼尚往来，我收了你一幅字，就得接了它。”
这人怎么不听人说话啊。
裴沛说不太清自己的情绪，只想着再不收对方指不定又要以什么理由塞过来，也幸好就是个发卡，便没做犹豫，直接接过了尚何生手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