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德在魏时亮告辞离开后就摇摇头,其实如果翁大立在朝中关系够硬,或者身处朝廷中枢的话,或许还真有机会躲过去。
说白了,这样的冤案,翻与不翻,全在掌权者一念之间。
或者说,是万历皇帝、他和其他两位阁臣及九卿决定的。
当翁大立和他们没有利害关系时,自然会选择秉公办理此案。
可若是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也会尝试保一下。
只要不是皇帝坚持,一般还是可以成功的。
这也就是后世一些案子,要翻过来是千难万难,那就是人家关系还在,还在拼命保人的原故。
翁大立不是魏广德的人,曾省吾要秉公执法,魏广德顺水推舟,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这也是明摆着的案子,为什么下午三司会审的结果没有提交到内阁的原因。
还是有些翁大立的关系在帮忙活动,希望最后给他定下的罪责轻一点。
卷宗里,可是要对相关责任人有处理意见的,内阁票拟就是对此的态度。
认可,自然无事,认为过轻或者过重,票拟里都会提及。
这个态度,自然也会影响皇帝的判断。
等所有客人都离开了,魏广德叫来张吉,询问今晚国府求见的都有哪些人。
等看过名录,魏广德摇摇头。
其中有两三个人应该就是翁大立的说客,虽然他人不在京城,可关系还在,自然有人帮忙。
而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这些人背后应该还有很深的瓜葛。
不过这次处置翁大立的核心目的并不是反腐,所以魏广德并没有顺藤摸瓜查下去的意思。
第二天魏广德进入内阁,依旧没有看到三司递交上来的审理卷宗。
魏广德也能猜出来,应该是在对张国维和翁大立的处置意见上出现了分歧。
这份三司会审的出来的卷宗,其实也算是给案子最后处理定出一个调子。
轻了重了,如果上面的人不满意,那么这次参与审案的人,都会在上层眼里带上负面影响。
他们不仅需要应付各方发动的说情,还要琢磨高层的态度。
魏广德身边许多走得近的人,昨晚即便很晚才回府,但依旧有人等在那里打听消息。
魏广德在值房里处理了两份奏疏,就无心继续,叫来芦布,吩咐道:“去打听下,昨日三司会审的结果。”
昨天他可是和魏时亮说过,虽然没有把他的态度亮明,但应该已经透露了不少东西。
他还以为那些人昨晚上就会把处置结果商量出来,没想到却出现了偏差。
因为魏广德很严肃的拒绝,还要求魏时亮不要掺和此事,把魏时亮也吓到了。
魏广德什么时候表现过这样的态度来,所以昨晚回去后,魏时亮府邸确实有人等候,但他没敢见面,直接推掉了。
这也是三司的人最后没有连夜商量出方案后,一直拖到今日上午在刑部再次碰头。
“很不妙,三位阁老那边都没有表态,不过都不好说话。”
“是啊,我找同僚打听了,结果回来面都没见到。”
“要不.严办?此事也拖不得,曾尚书还等着结果。”
参与问案的三司官员聚在刑部一间值房里小声议论,他们也意识到可能有些严重,只是还下不了决心。
因为,那些关系,有的是不能不做出回应的那种,有些则是已经收了钱财。
对案犯的处理,自然是凌迟,这没什么好商议的,不过对于锦衣卫千户张国维,还有一位兵部尚书,是真的很难议处。
“不行就罚张国维杖刑,杖五十徒二年,毕竟是锦衣卫的人。
至于翁老大人,嘶.罚俸一,不两年吧。”
终于,有人提出自以为已经很重的处罚。
毕竟,这说起来是失职,当时大家都以为无辜受害人是杀人劫财的奸夫淫妇。
一方是死了的平民百姓,而另一方是当朝二品大员,罚俸,已经很丢人了好不好。
而且经此事后,翁大立可以说仕途尽毁,虽然他本身已经没有进步空间,但在民间声望肯定是没了,士林中也少不了指摘。
事件曝光不过一日,据说京城里就有茶楼说书先生以这个故事进行改编成话本,大肆宣传。
“会不会太轻了?”
刑部和魏时亮熟悉的人想到昨晚连魏侍郎面都没见到,还有自家尚书大人的义愤填膺,迟疑着说道。
“已经很重了,再重,朝廷也有失体面。
特别是现在魏首辅刚刚晋升,想来也不希望外面传出有损朝廷声誉的事儿来。”
“我觉得判张国维徒刑,翁尚书罚俸,也差不多到位了。”
“可是,曾尚书那里.”
“把我们商量的结果报上去,看曾大人怎么说,把我们的顾虑也说一说,他会理解的。”
“嗯,我看可行。”
于是,三司官员在一番商量后,做出了自以为正确的判罚。
朱国臣等案犯凌迟,张国维杖五十徒两年,翁大立罚俸两年的结果,就送到曾省吾的案前。
曾省吾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处置失职官员,翁大立和他不熟,就算熟也绝对不会达到可以徇私枉法的程度。
不过,三人的意见,特别是担心影响朝廷声誉的想法,却听进了张四维的耳中。
魏广德有意借此事大动干戈,让六部清查积年旧案,其实就是想借题发挥把事儿做大,方便他安排自己人担任朝中重要官职。
曾省吾看出来了,但并没有表达自己的态度。
他其实很反对这种上位后就清除异己的做法,他觉得只要担任了职位,只要不犯错或者表现出不称职,就不该轻易调换。
只不过人微言轻,他虽然是刑部尚书,但不说刑部在朝堂上话语权本就偏弱,他的身份也很尴尬。
张居正在时,他倒是很受信任。
可现在张居正不在了,他很难得到魏广德的信任,或者说放手重用。
他,终究融不入赣党圈子。
此时他考虑的不是处罚轻重的问题,而是魏广德想往大了搞,想直接罢免翁大立的方式,开启这次的朝廷官员更。
他,似乎,不该如此。
于是,曾省吾压抑住很愤怒的情绪,重新把卷宗最后的处置意见又看了一遍,终于还是点头。
如果魏广德坚持,那就让他来吧,刑部不出这个头。
古时候官官相护,大抵也就是因为官员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名义上却是为了所谓朝廷的威望。
魏广德是在下午才看到这份卷宗,看到三司主审的签字,还有刑部的印章。
对这个处理结果,魏广德很有意见。
曾省吾显然没有按照他的意思来做,因为刑部报上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结果。
而既然知道,还往上报,那就值得玩味儿了。
魏广德昨日可是在曾省吾面前表达了处置意见的,就是想影响卷宗最后的判罚。
一瞬间,魏广德就动了改迁曾省吾的念头。
刑部尚书已经到头了,改迁,那就只能找个由头,打发他去南京打理一部事务。
虽然看上去是平调,但绝对是降级,所以还得找到曾省吾失察的理由才能操作此事。
魏广德一拍额头,自言自语道:“刑部虽然不重要,可还真少不得人。”
早先处理这种事儿,都是魏时亮在操作,魏广德只需要把结果告诉他就可以了。
现在魏时亮调户部,去给张学颜打下手,刑部大堂上还就真没人可用。
现在,就算不打算掌控一部,魏广德也要安插个侍郎在里面,方便他做事。
不然,六部上的条子,都不能让他满意,这首辅做起来就太憋屈了。
魏广德已经没有看下去的心思,脑壳里已经寻思着该怎么安插六部的人,已达到他能掌控六部如臂使指,又不给人指摘的理由。
让出一些尚书位置,不能全占了。
但侍郎位置得立住了,才有在部堂上的发言权。
还在回乡路上的张居正,怎么也没想到,他留在京城的,想要做他这边和魏广德之间润滑油的曾省吾,此时在魏广德心里已经彻底失势,被打上了不可信任的标记。
虽然,曾省吾和魏广德算是老友,但也仅限于此。
魏广德不会动他,但也不敢再随便用他。
既然已经不信任曾省吾,那他的想法,魏广德也很快就想明白了。
“呵呵.”
魏广德对此只是一阵轻笑,昨日上午他去乾清宫的时候,可是把这个案子给万历皇帝分析的很透彻。
再有这是万历四年发生的惨事,小皇帝心里肯定就像插了根刺一样。
他以为这份卷宗拿出来,自己只能要么妥协,要么修改判词加重处罚,那样会让朝中百官自危而惧怕疏远自己。
魏广德铺好纸,提笔开始票拟。
他并没有说加重对翁大立、张国维的处罚,而是叹息冤死荷花等人所受凌迟酷刑。
凌迟极刑,即割肉离骨,断肢体,然后割断咽喉,民间俗称剐刑。
其实在古籍中,多不写凌迟,而是用磔刑。
作为一种极刑令人闻风丧胆,其残忍程度令人发指,受刑者需经历割肉离骨、断肢裂体之痛,最终才被割断咽喉,结束这生不如死的折磨。
魏广德刻意放大凌迟的痛苦,自然就是唤醒万历皇帝心中那点正义感。
让无辜之人惨死,怎么能这么轻飘飘就带过去。
不过到最后,魏广德思虑良久,还是写道:“磔刑太过残忍,请陛下准许,非证据确凿之残忍凶犯不得适用此刑。
此刑罚实在有伤天和,窃以为少用不用为宜。”
魏广德写完票拟,又反复检查两遍才算满意。
“芦布。”
对着门外喊道,等人进来后就吩咐道:“交给宫中內侍,直接送乾清宫,不必走司礼监。”
算不得正式奏疏,只是提前给皇帝知会消息,所以直接递到御前就行了。
接下来,就是赌万历皇帝的反应了。
果然,案件卷宗递上去半个时辰后,乾清宫就有內侍前来召唤。
等魏广德走进乾清宫,还只是站在大殿门前,外面侍立的小內侍就给魏广德打着眼色。
显然,他是要向他传递什么信息。
魏广德其实并不奇怪,只是微微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这就是宫里有人的好处,这个內侍当然不是冯保的人,而是安插在乾清宫的内应,由他时刻把皇帝身边发生的事儿告诉他,就是个眼线。
关于这点,陈矩是没有瞒着魏广德的,也是怕关键时候出问题。
毕竟,现在魏广德可不是等闲,已经是当朝首辅。
其实不止乾清宫,就算是内阁,也有陈矩的儿子、孙子。
虽然指挥不动这些內侍,但正常的要求,还是都能办到的。
包括这次递卷宗来乾清宫,就是找的陈矩的干儿子来做这个事儿。
只是在门前停留的片刻,看似是在等人进去通传,魏广德已经听到里面万历皇帝的咆哮。
“尸位素餐、不知廉耻.”
等到魏广德被传召进殿后,万历皇帝虽然没有直接破口大骂,但也充分表达出了对是三司结论的否定。
“魏师傅,你说说,翁大立,直接导致三位无辜之人惨死,还是受尽凌迟酷刑,居然只是简简单单罚俸了事,天理何在.”
曾省吾之前也没想太多,所以在第一份卷宗出来的时候,他就审问过所有参与办案官吏,包括当初因为反对翁大立一意孤行而被排斥的吏狱。
他们自然不会给翁大立说好话,也不用可以抹黑,直接实话实说就是,也足够所有看过卷宗的人明白,这件冤案其实源头在张国维,但最重要的推手却是翁大立。
本来刑部侍郎应该是理性断案,可翁大立却直接选择用屈打成招的方式快速处理此案,即便遭到同僚反对依旧一意孤行,罪责难逃。
“朕已经批了,从严从重。
朕不信任刑部、大理寺的人,此案由内阁组织三司重新商议处置。”
说完,万历皇帝挥挥衣袖,张鲸就从御书案上拿起那份卷宗,双手递给魏广德。
魏广德接旨后出了乾清宫,这才打开看了眼,和他想到一样,皇帝的意思很明确,翁大立不配为官,而张国维这个锦衣卫就别回来了。
“不准回京,那就发配戍边,没有期限那种。”
魏广德心里嘀咕一句,觉得这好像比杀他还严重。
虽然不死,可边境苦寒,够让这位养尊处优惯了的官老爷好好喝一壶的了。
“让他去辽东好了,那里够苦,有钱也没处使。”
魏广德心里有了计较,回到内阁,先把张四维、申时行召来相商,之后才是召集三司决议。(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