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丹自从进入会议厅并在指定的位置坐下后,视线和注意力便一直牢牢落在达克乌斯的身上。几乎从第一刻起,他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住,再难移开目光。
在来时的路上,米瑟里昂已经交待过他一些事情,提醒他应当注意的细节与言辞,甚至不止一次告戒他在达克乌斯面前要保持克制、谨慎。但当真正踏入这间被威严笼罩的会议厅时,他很快就察觉到,米瑟里昂的言语与他自身的感知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偏差。
那种偏差让他心底生出一种不安的直觉:米瑟里昂所说的,仅仅是表面,而达克乌斯真正的气息,比言语中传达的还要深沉、还要危险。
作为一位领主,他的本能与直觉早已被岁月与无数政治较量所磨炼。他能敏锐地感觉到达克乌斯那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一种并非显形,却在空气中若有若无蔓延的掌控力。那是一种属于君王或屠戮者的气息,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不自觉地调整呼吸,甚至放慢心跳。
而作为一名战士,他的感知更加直接。他能感觉到达克乌斯体内那股随时可以倾泻而出的力量,如同活动在环形山中的巨兽。
仅仅是存在,就足以让人汗毛竖立,心中泛起寒意。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如果达克乌斯愿意的话,下一秒,他自己就会死去。没有挣扎,没有还手,甚至连拔剑的机会都不会有,命运会在瞬间被斩断。
或许,这也是那对同样实力强大的双胞胎在会议散场后,准备站在达克乌斯身后,但被达克乌斯微笑拒绝的原因。
至于为什么要站在达克乌斯身后?
答案不言自明。
当然是为了防备他。
“你在来的路上,他们或许谈论过我,米瑟里昂或许对你交待了什么,但出于礼节,我还是要自我介绍下,达克乌斯,达克乌斯·赫尔班。”
说完,达克乌斯又像是随口补了一句,但重若千钧。
“来自克拉卡隆德!”
当克拉卡隆德这个词汇出现时,艾尔丹的心骤然一紧,胸口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咯噔一下,差点让他窒息。那种感觉,就像内心深处某个被层层尘封、极力隐藏的秘密,突然间被人毫不留情地揭开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米瑟里昂的目光投射过来,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诧异与追问,像锋利的箭矢一般钉在他的身上。他本能地心慌意乱,脑海嗡鸣一片,甚至忘了呼吸,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与慌乱,他自我介绍道。
“艾尔丹·艾达因,来自艾里昂王国,塔尔·艾利尔。”
话音刚落,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于突兀,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坐,不要这么拘谨,这里也算你另一个家,不是吗?”
达克乌斯伸手示意,语气平缓,带着一丝安抚,那动作看似随意,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艾尔丹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在那份目光的压迫下重新坐了下来。但还未等他完全缓过神来,达克乌斯就开口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看似随口而出,声音并不高,却锋芒毕露,犹如一柄细长的利刃,轻轻划破了空气。没有提到时间,没有点明地点,更没有说出相关的人物,三要素消失不见了。
但偏偏就是这样,才让这句话更显得沉重与危险,它像是一道悬在半空中的锋刃,静静等着艾尔丹自己去迎上。
果不其然,当这句话落下后,艾尔丹的表情瞬间阴沉了下来。他的脸色逐渐凝重,眼神闪烁,整个人紧绷得如同一根即将断裂的弦,额角甚至浮现了细微的青筋。紧张、恐惧与压抑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让他坐立难安。
“我……我……”他支支吾吾着,声音发涩,像是喉咙里卡着利刃般难以吐出完整的字句。下意识中,他先看向米瑟里昂,随后又转向达克乌斯,却只对上了一双深邃如渊、冷静而难以揣测的眼睛。话已到唇边,可那句话,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
在来到萨芙睿王国的路途中,他其实早已忍不住,在使团之中四处打听关于他兄弟的消息。
可惜的是,遗憾始终如影随形。
他并没有从丽弗和芬雷尔的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他能感觉到,他们俩似乎确实知道些什么,但那份知情却模糊不清,像隔着迷雾一般,远远不够。
相反,暮光姐妹给他的感觉要更为直白、清晰——她们完全不知道。那种不带任何伪装的茫然,让艾尔丹无法从她们那里得到丝毫慰藉。
于是,他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斯普林特温。
相比之下,这一次的感受要强烈得多。他能够明显察觉到,人形态的巨龙确实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掌握了关键。但偏偏,斯普林特温始终缄默不语,只在某个瞬间,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模糊到几乎无法解读的眼神。
随后,便将他彻底无视。
这份冷漠与隐瞒,几乎将艾尔丹折磨得心神煎熬。他越是渴求答案,越是被拒之门外,内心的痛苦就越发剧烈。
“他……他……”此刻,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达克乌斯,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黑暗、痛苦、悲伤、愤怒、憎恨、光明……”
达克乌斯先是轻轻撇了撇嘴,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随后,他忽然转换了语调,学着托兰迪尔那独特的腔调,低声吟唱了起来。
“他记得那些漫长的黑色恐怖,记得更为漫长的冰冷惊惧。他记得那种令人浑身冷汗的痛楚,一个身披铁甲、双眼燃烧着火焰的梦魇般身影,以一种令他心惊胆寒的好奇凝视着他,并以他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呢喃。还有那位可怖的女子,有着乌鸦般的黑发,拥有魅惑者的面孔,她日以继夜地折磨他,用堕落的欢愉与难以言状的凌辱将他摧残到满心的厌恶与反感。
夜复一夜,他遭受侵犯,在肉体的虚弱与心灵的折磨之间辗转。他的身体没有留下任何伤痕,却在心灵深处烙下难以磨灭的噩梦。那些噩梦犹如阴影的触须,昼夜不停地攀附在他的灵魂之上,撕扯、压迫,令他难以呼吸。他被推入凡人本不该触及的疯狂深渊,在深渊的边缘一次次徘徊,直至理智的最后防线被逼近、摇摇欲坠……”
“够了,不要再说了!”
艾尔丹终于发出了近乎咆哮的吼声,声线因愤怒与痛苦而嘶哑,像是被撕裂的兽鸣。他猛地想要站起身来,摆脱这一切折磨,可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轻轻却不可抗拒地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低下头,猛然意识到自己动不了了。不是力量的压制,而是那种更为诡异的禁锢感——他的身体被抽离了归属权,成了一具空壳。他试图挣扎,却发现除了眼球还可以微微转动,整个人竟完全被定格在座位上。
“他嘶声力竭地尖叫,直至忘却自己的名字与过往,忘却一切过去的记忆。”
达克乌斯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异常沉稳,如同低沉的钟声,回荡在艾尔丹的耳膜深处。
“他的心智与历史彻底断裂,他被简化成一副血肉与白骨的空壳。无智识、无理性、无记忆,只余下茫然的空洞。魔法的触须在他心中蠕动,冷漠而狡诈,像毒蛇一般缓缓滑入,种下黑暗的种子。”
他的语调陡然加重,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艾尔丹的心口。
“唯有情感残存:愤怒!憎恨!与恐惧!”
那三个词像烈火一样灼烧在艾尔丹的耳边,他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克制,从眼角滚落,顺着面庞滑下,在颧骨与下颌处汇聚成一道冰冷的痕迹。
“而当他最后一点自我也将消散时,他们将他重新拼凑,粗暴地、残忍地重塑。他的心智被强行修补,只够让他能如人一般运作。他抗拒,不愿面对方才所经历的恐怖,但他能感受到魔法的触感,那些痛苦、黑暗与操纵的记忆并未消失,而是被封印,被狡诈至极的咒法层层覆盖。只有特定的指令,或某些禁忌的魔法,方能撕开封印,将它们重新唤醒。”
达克乌斯的讲述并未停下,他的目光冷静而深邃,在米瑟里昂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的注视中,依旧平淡地继续着。
“在牢狱之中,他以泪洗面,噩梦日日夜夜缠绕,像无数尖锐的钉子钉入心智,令他彻夜难眠。然而,随着魔法愈发深入他的心灵,他竟渐渐沉寂,甚至安眠。他沉溺在那片心智的荒野中,他在那里找到了新的虚妄归宿。新的念头与才能被植入,音乐的节奏,艺术的构思,诗歌与歌声的旋律。”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带着某种催眠般的力量,将艾尔丹拖入那段黑暗的回忆之中。
“此时的他依旧只是一个情感与片段记忆支撑的躯壳,直到某一日,他们将他带至船舱之中。船在翻涌的迷雾中起伏,木板与铁钉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海浪拍击船身,仿佛每一次震动都在为某种不祥的仪式做准备。他被高高举起,悬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
“那最后一丝理智与思维,终于在海风的呼啸之中归还,他坠落……”
达克乌斯一词一顿,声音骤然拔高。
“冰冷的海水顷刻灌入他的肺中,刺痛、窒息、撕裂,他沉入水底,在黑暗与压迫中拼命挣扎。理智在绝望中崩溃,他终于浮出水面,猛地咳出一口呛人的咸水,喉咙如火烧般灼痛。”
“就在那时,一块破碎的木板在身旁漂浮,他伸手,死死抓住,那一瞬间的动作,仿佛抓住了整个人生最后的救赎。”
“雷鸣般的轰鸣从海岸峭壁回荡,巨浪撞击岩石,炸裂成纯白的水雾。翡翠般的海水在群岛间的海道中翻卷,浪涛如同万军奔腾,白沫翻腾,声势浩大,直至拍击在被迷雾笼罩的远岸。”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那声音撕裂空气,嚎叫中不仅有痛苦,更有那种被最亲密之人背叛的绝望,像深海的怒涛,层层叠叠地压下,令每一个在场者都心神震颤。
他被永恒女王的魔法触动。
那是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如同光芒穿透厚重的阴影,猛然间击碎了灵魂深处的封印。那些早已被封存、被压抑、被篡改的记忆,如洪流般汹涌而出,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时间仿佛瞬间凝滞,一切声音都消散,只余他耳边的心跳与呼吸。
他的视线收缩,世界被压缩成一个焦点:手中的匕首与阿瓦隆的美丽统治者。她伫立在前方,伸出双手,眼神恳切,满是痛苦,宛如一位哀伤的女神在乞求宽恕。她的姿态,她的神情,皆在无声诉说着不忍与慈悲。
他哭泣,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痛惜她如此哀伤,胸口像被撕裂一般剧痛。
然而,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
她的存在,对他灵魂中的黑暗而言,却是天敌。那纯净的气息宛若烈焰,灼烧着他心底的阴影。他竭力抵抗那股欲望,不愿举起武器,他的心在呐喊:不!绝不能!可四肢已不再受控,成了傀儡,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那武器冒着烟雾,锋刃之中,德哈的触须蠕动着渗出。它与永恒女王的纯净光辉相抗衡,黑与白在虚空中激烈交织,撕扯出诡异的平衡。
万物皆缓慢如梦,冰冷而必然的宿命如同潮水般降临。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就在此刻,三个人影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命运的洪流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向那一瞬。
第一人,是一个陌生的女精灵,背负一柄巨剑。
而其余二人……噢,命运竟如此嘲弄!
瑞安娜。
艾尔丹。
那一瞬,滔天的怒火自他心底喷涌而出,化作烈焰,燃烧他的理智。手中的匕首活了过来,它渴求这份炽烈的恨意,贪婪地吞饮,如同干涸的土地吸吮雨水。它需要这股憎恨来维系自身的存在,在这片充盈着治愈与光明的土地上,只有仇恨能为它延续片刻的存活。
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在他耳中拉长,缓慢而悠远,如同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摇摆。
他望见艾尔丹,那一刻,他终于认出了对方的面容。是的,那不是幻觉,也不是虚影,那确确实实是他的亲兄弟。
可是,回忆却如刀锋一般割裂心灵。他忆起亲人加诸在他身上的背叛,那一道道不可抹去的伤痕,那种无法言说的耻辱与痛苦。
于是,他撕心裂肺地尖叫着,要将所有积压的仇怨与悲愤一并释放。手臂在无形的力量与内心的疯狂驱动下,骤然挥动。匕首闪烁着阴冷的光芒,刺破空气,最终,毫不迟疑地没入了永恒女王的胸膛!”
当故事讲完后,达克乌斯对着米瑟里昂缓缓摊开手,整个人都表现得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仿佛刚刚所讲述的不过是一则寻常的故事,动作自然而随意,仿佛在说:看,这就是全部。
可他眼底的深意,却如火焰般闪烁。
如果米瑟里昂的面色阴沉得足以将人吞噬,他甚至忍不住想问一句:我讲得怎么样?是不是声情并茂?
不得不承认,尽管纳迦罗斯的气候与环境依旧是那副鬼样子,阴冷、荒蛮、绝望,但在文化与人文上,比起旧时代却有了巨大的提升。
这其中离不开托兰迪尔与洛依克信徒们的努力,哦对了,还有扮演酒保的那位,他们将艺术、歌声与美感渗入冰原,也让许多人重新学会了倾听与叙述。
而在这段过程之中,他也学到了许多。
毕竟,这是一个极好的消遣。
耳濡目染之下,他讲故事的能力比以前更强了。他甚至能够将支离破碎的记忆与线索串联起来,重新融合,演绎成一个全新的故事,带着血与火的真实,也带着诗一般的虚幻。
“这是真的吗?”
已经站起来的米瑟里昂喘着粗气,眼神像要燃烧般灼热。
这一次,达克乌斯没有用话语回应,他只是用表情与动作。他的眼睛微微瞪大,神情写着疑惑,仿佛在反问:你在说什么呢?与此同时,他缓缓摊开双手扩张,那种姿态平静而又挑衅,如同无声的讥讽,将一切交给对方去揣测。
得到回应的米瑟里昂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艾尔丹身上,眼神骤然一紧,眼珠陡然放大,瞳孔如针尖般收缩。他猛然伸出双手,死死抓住艾利尔衣袍的领口,力道之大,几乎要把那华美的织物撕裂。
起初,他还一头雾水,未能完全理解达克乌斯口中反复提及的他究竟是谁。可随着故事一层一层推进,血肉般的细节将真相缓缓揭开,那压抑的疑惑与恐惧终于汇聚成一个无可辩驳的结论——他知道了,那个他是谁。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米瑟里昂的声音嘶吼着迸出,带着撕裂般的痛苦与质问。他双手攥紧艾尔丹的衣襟,颤抖的力道让人感到窒息。可在下一瞬,他才恍然意识到——艾尔丹仍然被自己施加的禁制所困,根本动弹不得。
他猛地收回手,手掌一挥,解开了那道禁锢的魔法。失去束缚的艾尔丹立刻如被抽掉脊骨般软倒在地,重重摔落,浑身剧烈抽搐。他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泪水模糊了双眼,哭泣如同孩童,却又沉重得要压垮整座大殿的空气。
此刻,剧情骤然转向,成了一场赤裸裸的家庭伦理剧。
米瑟里昂·银鹿——瑞安娜的父亲。
艾尔丹·艾达因——瑞安娜的丈夫,米瑟里昂的女婿。
而达克乌斯故事中那个他,则是艾尔丹的亲弟弟——凯利尔。
三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到足以令吟游诗人抓狂。瑞安娜与这对兄弟的情感牵扯,更是混乱到堪比最荒诞的剧本。
你爱他,他不爱你;他爱她,而你与她又是闺中密友;兄弟情、闺蜜情与爱恋在此交织,扭曲成一团难以理清的乱麻。
贵圈特么真乱……
而刚才,达克乌斯抛出的那个问题——当时,发生了什么?
在有意隐去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带着锋芒的双关。
其实,艾尔丹完全可以讲述当时永恒女王究竟是如何被刺伤的。
虽然丽弗从头到尾都没有讲这事,但丽弗提到了瑞安娜替永恒女王挡了一刀,而艾尔丹又出现在这里,这说明,当时事情发生时,艾尔丹应该也在场,目睹了那一幕。
“那个身披铁甲、双眼燃烧着火焰的梦魇般身影,是马雷基斯,对吗?”
米瑟里昂凝视着艾尔丹,目光中满是质问与刺骨的失望,得到的只是颤抖与沉默后,他将目光转向了达克乌斯。
当达克乌斯缓缓点头,确认无误后,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夹杂着颤抖,“那位拥有乌鸦般的黑发,面孔宛如魅惑女妖的可怖女子……是莫拉丝,对吗?”
达克乌斯再次点头,神色漠然。
“他……他……”米瑟里昂一时间语塞,支支吾吾,话语断裂在喉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丝侥幸,“我记得,不久前,你曾对我说过,莫拉丝……死了?”
“是的,死了。”达克乌斯的声音轻描淡写,毫无起伏,“我杀了她。”
他说得如此随意,仿佛并非击杀了传说般的巫后,而仅仅是宰杀了一只过年时的鸡。
“那他……”米瑟里昂的声音颤抖,在试探,又在为自己强行寻找安慰。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当时也在场。”达克乌斯装作努力回忆,停顿片刻才补充道,“是的,他确实在场,我很确定,因为我最近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胸前佩戴着第二次戈隆德之战纪念章。”
米瑟里昂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终于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瘫软不堪。尽管达克乌斯的话语模糊,甚至带着一种令人难以分辨真假的暧昧,但他却从中听出了某种安慰:凯利尔,至少还活着?
“可以告诉我,他现在……”
他的声音已不复先前的尖锐,低沉而疲惫,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颤音。
他与达克乌斯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伊莱斯忒港被杜鲁奇占据后,他便一直停留在这里。住在行宫内,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务,协调杜鲁奇的民政系统,将无数繁杂的细节一一安放妥当。
然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从未,哪怕一次,开口询问过有关凯利尔的任何消息。
在他的认知里,凯利尔早已死去。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一次惨烈的突袭,目标是克拉卡隆德。独自返回奥苏安的艾尔丹告诉他:凯利尔死在那里。
可如今……事情却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当时,他被俘了,至于怎么被俘的……”
达克乌斯有意顿了顿,继而缓缓转过头,眼神投向了艾尔丹的方向。尽管此刻艾尔丹依旧瘫软在地,宛如失去了灵魂的空壳,但他的眼神却清晰传递出某种无言的指责。
米瑟里昂心中一紧,他明白,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他醒来时,他失忆了。他在毁灭之塔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渐渐恢复了记忆。之后,他便开始在卡尔多身旁活动。虽然他们二人在奥苏安之时并不熟识,但至少在这片寒冷的大地上,能有个照应,不是吗?”
“卡尔多……卡尔多·科瑞斯?卡莱丹的兄弟?”
米瑟里昂猛地抬起头,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达克乌斯点头,神色依旧平淡。
米瑟里昂整个人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他抬手捂住额头,指节死死揉搓着太阳穴,像是想要把无数纷乱的思绪压下去。片刻后,他终于长叹一声,声音沙哑而苦涩。
“这都……是什么事啊……”
他认识卡莱丹,严格意义上,他并非卡莱丹的导师,但他确实曾亲自为卡莱丹讲过课。
他对科瑞斯家族的情况也有所耳闻——有一天,卡尔多带着自己的追随者出海了,悄然无声地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此后杳无音讯,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如今听来,原来他并未消亡,而是跑到了纳迦罗斯。
而艾尔丹与凯利尔,这对兄弟之间的牵扯,更是让他的心中掀起滔天波澜。
米瑟里昂与艾达因家族的关系素来亲厚,早年间,在他年轻、仍热血奔涌的岁月里,这对兄弟的父亲曾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救过他一命。
正因如此,他始终将这对兄弟视作己出,像是自己的亲生子嗣。后来,他更是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了艾尔丹。虽然中间出现过一些风波与裂痕,但在他心底,这份感情与信任从未改变过。
然而此刻,一股失败感,沉重如铅,从心底缓缓涌出。
他没有管好自己的女儿,没有庇护好那对兄弟。如果他能更加严厉,更加坚定,不让瑞安娜与凯利尔之间发生那些不该发生的纠葛,或许……或许事情不会发展到今日的地步。
过了许久,他终于低下头,目光落在已然瘫倒在地的艾尔丹身上。那张面孔上,泪痕纵横,痛苦与悔恨交织,仿佛一个被彻底摧毁的灵魂。
他心中骤然一震,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艾尔丹自从从纳迦罗斯归来后,就像丢了魂魄一般,整日恍惚,心不在焉,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半点兴趣。
当年必然发生过什么,艾尔丹在关键的时刻做出了某种抉择,那抉择的代价,便是让凯利尔落入敌手,成为了俘虏。(576—578章)
“后来呢?”米瑟里昂看着达克乌斯,眼神复杂而沉重,唇角却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笑的是自己,笑的是命运。
“后来?”
达克乌斯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稍稍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挑拣合适的词句。
“那时候,我不在纳迦罗斯。当我再次回到那里时,杜鲁奇已经迎来了新的时代。那是一个极端与剧变并存的时期,旧有的权柄被撕裂,新的秩序在鲜血与火焰里重铸。莫拉丝,就是死在那个时期。她的死,并非独自谢幕,而是伴随着赫莉本一同坠落。”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让米瑟里昂心头微颤。那两个名字承载着无数记忆与血色阴影,今时今日竟被达克乌斯用如此轻描淡写的口吻带过,反而更显得冰冷。
“至于凯利尔……当第二次戈隆德之战结束后,他进入了上庭。接受深入、系统的教导,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将领,当他毕业后,被派往艾希瑞尔。”
达克乌斯说到这里,稍稍停顿,像是在权衡是否继续透露。他轻轻叹息一声,接着缓缓道。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半年前。在大战开幕前,他回到纳迦罗斯,参加那场规模浩大的战前会议。现在……他统御一支大军团,在第四集团军的序列中。根据最新送到的战报,他目前正率军活动在艾里昂王国的北方半岛,算是回家了?”
这一次,达克乌斯没有讲故事,也没有虚构情节。他的话干净利落,没有丝毫修饰,带着冰冷而直接的现实。那支卡在北方半岛的庞大军团,就是凯利尔统御的。
米瑟里昂听到这里,长长吐出一口气。
凯利尔确实还活着,也没有如方才那个故事般在折磨与疯狂中沉沦。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甚至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统帅。若真要算起来,这种归乡的方式,虽充满讽刺,却也算是一种命运的补偿?
他缓缓转头,看向仍然瘫在地上、泪水未干的艾尔丹,突然厉声喝道。
“起来!你想躺到什么时候?”
“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达克乌斯也淡淡补了一句。
艾尔丹抖动着双肩,费力地支撑着身子,终于重新坐好。
达克乌斯望着他,心中闪过一丝犹豫。他本想再次追问那句:当时,发生了什么?
但这一次,他所指的,并不是突袭克拉卡隆德时的惨烈经过。那段历史他已经知晓,早在查佩尤托,他的叔叔们就曾将真相娓娓道来。
在他的理解里,如果凯利尔的叙述是真实的,没有经过任何篡改,那么确实有些浪过头了,不懂得见好就收,最终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至于怎么搭进去的……
可若换一种角度来看,若非如此冒险,恐怕这对兄弟根本无人生还,他们都该死在那场残酷的追杀里。而不是整个队伍,加上等候船只覆灭,只有艾尔丹一人狼狈逃回阿纳海姆。
他族母的性格和脾气他是了解的。
他想问的是,那些邪教徒是如何刺杀永恒女王的?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永恒女王侍女和阿瓦隆姐妹在做什么?
或者,就真如他刚才讲的故事那样?只不过人物和背景发生了变化?
但以艾尔丹目前的状态……
“瑞安娜的情况如何?”达克乌斯换了个话题,转而将目光投向米瑟里昂。
“很不好,德哈徘徊在她的身体中,腐蚀着她的灵魂。或许要不了多久……”米瑟里昂的面色瞬间沉重下来,整张脸像是被无形的阴影笼罩。
“可以。”达克乌斯打断他。
“什么?”米瑟里昂几乎是弹了起来,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眼神里写满了震惊,同时还有着难以遏制的激动。往日的优雅与从容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不见,他整个人像被点燃的火把般颤抖着,紧紧盯着达克乌斯。
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而是因为他有需求。
但他也清楚,这个请求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几乎等于在绝望中抓住幻影。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愿意尝试,哪怕因此付出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对他而言,若能换回那一点点希望,纵使代价是毁灭,也在所不惜。
然而,当达克乌斯那句出乎意料、似乎与语境并不对版的话语落下时,他心中骤然燃起了一丝火光。
那是久违的、几乎不敢承认的希望。
万一呢?万一达克乌斯说的可以,恰好应对了他心中的渴望?
“我们都是聪明人,不是吗?”达克乌斯的声音沉稳,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冷冽。
他话音未落,便微微偏过头,将目光投向依旧有些懵懂的艾尔丹。看到那副木讷无措的样子,他忍不住无语地摇了摇头,神情里带着几分讥讽与淡漠。
“真的可以吗?”米瑟里昂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试探与克制不住的颤抖。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袖,像是攥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为什么不可以?你和你女儿的姓氏是银鹿!你知道我在表达什么,对吗?”
米瑟里昂的心猛地一颤,随即激动地点了点头,眼中泛起前所未有的光芒。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达克乌斯所指的,正是那段铭刻在家族血脉中的荣耀传承——他的祖先,里亚诺斯·银鹿。
那位伟大的先辈,在大入侵的终末时刻,参与了最终的伟大仪式。他与驯龙者卡勒多并肩,建立并启动了大漩涡。当大漩涡出现后,里亚诺斯毅然将自己的灵魂投入其中,以牺牲换取了世界的延续。
那是银鹿家族永世铭刻的荣耀,是血脉中流淌不息的光辉。
“此外……她拯救了永恒女王!如果不是她在那一刻挺身而出,为永恒女王挡下那致命的一刀,或许永恒女王在见到丽弗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他说到这里,缓缓抬起左手,伸出食指与中指。随着话音的落下,他将两指合拢,那一瞬间的动作,如同契约的象征,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
米瑟里昂屏住了呼吸,心中一瞬间涌起无数念头。他是聪明人,而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理解,他领会了达克乌斯先前所说的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应该直接些的真正含义。
激动到颤抖的他,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汹涌情绪。他慌乱而郑重地整理着衣袍,努力让自己保持体面。随后,他深深弯下腰,对着达克乌斯行以最庄重的礼节。
“银鹿家族欠你一个……不!”他的声音嘶哑,却坚定无比,像是宣誓般铿锵有力,“当你需要银鹿家族的时候,无论是什么事情,无论何时何地,银鹿家族都会回应,哪怕付出一切!”
当他缓缓抬起头时,目光中只有赤诚的承诺与燃烧的信念。
“行,那就这样吧。”达克乌斯轻描淡写地回应,语气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他随即站起身,抖了抖衣袖,像是要掸去无形的尘埃,“就在我的行李中,随我去取。至于其他的事,可以明天再说?救人要紧,不是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