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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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及袁天罡所言,全场骤然死寂,所有人的目光便尽数都聚焦于萧砚身上。

    萧砚的视线在假李身上短暂停留了下,随即轻轻一夹马腹,坐骑便再度向前踱了几步,马蹄敲击在青石板上,声音在夜色中传得极远。

    “袁天罡,朕来此,可不是来看你演戏,更不是来给谁收尸的。朕只问你,费尽周折,布下此局,如今此言,是执意要当这霍乱天下三百载,今又欲焚宫挟质的乱臣贼子否?”

    “乱臣贼子?哈哈哈——”

    袁天罡发出一声长笑,旋即随手将提在手中的假李如同丢弃一件再无价值的物事般甩开,假李踉跄落地,被阳叔子一把扶住。

    “天子既已御驾亲临,这个废物,便还予你李唐就是了!”

    而袁天罡看也未看假李,只是负手于后,缓步走下第一层台阶。

    不过就在他脚步移动的瞬间,便闻肃立的军阵中立即响起一片金铁之声。

    李茂贞眼神骤然锐利,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紧。

    而无需他出声号令,前排的重甲步兵已然齐步踏前,盾牌顿地,汇成一声闷雷,其后的持戈甲士亦随即齐刷刷放平长戈,在火光下汇成一片寒光浪潮。最后的弩手则尽数抬臂,机括轻响,箭镞斜举,尽数指着高阶上那个孤零零的蓝色身影。

    千军万马,因一人而动。

    然而立于阵前的萧砚头也不回,只是随意抬手,在空中虚按。

    瞬息之间,前进的脚步定住,平举的长戈收回,弩手垂臂。所有的骚动和声响戛然而止,一瞬间腾起的肃杀之气,便被这随意的一个手势,轻而易举的按捺下去。

    令行禁止,莫敢不从。

    不过袁天罡好似对此恍若未觉,径直走下十余级台阶,直至平台中段方才停下,与马上的萧砚遥遥相对。

    “三百载光阴,本帅为太宗皇帝持刀,看尽兴衰。然李氏子孙,何其不肖。”

    他昂首,面具反射着光,对着萧砚。

    “天子言本帅霍乱天下三百载……那今日,便请天子听一听,本帅这三百年,究竟是为何而乱。

    永徽六年,本帅推动‘废王立武’,扶持武媚娘掌权。只因那时关陇门阀尾大不掉,帝王权柄受限。唯有借女主临朝之手,方能打破旧日格局,让后世子孙明白,守业之难,更甚创业,帝王之心,不可假手于人。武周代唐,看似乾坤颠倒,实乃天道循环,亦是破局所需。李淳风算出‘武代李兴’,本帅便顺其势而导之。破而后立,方有后来的开元盛世。此乱,谓之破君。”

    他微微侧身,负手仰望墨色苍穹。

    “开元之际,玄宗励精政治,几致太平,何其盛也。他本可成为我大唐万年之主,后世楷模。然其晚年,沉迷于一女子,宴安鸩毒,废弛朝纲,府卫崩坏,边镇坐大。穷尽天下之物力,难填其一人之私欲。盛唐气象,自此由盛转衰,一去不返。”

    萧砚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袁天罡遂继续道:

    “安禄山、史思明,不过边陲毛贼,其势初起时,本帅若愿,翻手可灭。然贼本何在?祸起萧墙,在于君王之心已弛!为天下计,为李唐万世计,本帅不得不借安史之手,在马嵬坡,断了李隆基的念想。只可惜,本帅未曾料到,时至彼时,李隆基竟仍然密旨不良人,将那女子的尸身安置于长生殿地宫,还以求复生之妄念……无可救药。天不遂人愿,此乱最终波及太广,虽非本帅初衷,却也足以让后世帝王警醒,‘怠政者,必亡!’此乱,谓之醒君。

    至于乾符年间,黄巢举事。本帅解散不良人,任其流寇攻破长安。非是本帅无力阻止,而是想看看,僖宗皇帝,是否还有能力挽此狂澜。若他连此等流寇之乱都无法平息,这摇摇欲坠的李唐,还有何中兴之望?藩镇割据,尾大不掉,非刮骨疗毒之猛药不可医。以暴制暴,有时亦是彰显帝王手段,锤炼君王心志的必经之路。此乱,谓之炼君。”

    袁天罡说到这里,视线便骤然收回,压在萧砚身上。

    “本帅三百年所为,桩桩件件,皆是为了李唐江山能传续万世。但请问天子。经此三乱,李氏子孙,可有一人真正堪破?可有一人励精图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不待萧砚回答,便自问自答,语气愈发激烈:

    “武周之后,李显、李旦,何其庸懦。开元之后,李亨困守灵武,志气已衰;李豫、李适,皆受制于家奴藩镇,苟安度日。宪宗稍振,然昙花一现,其后穆、敬、文、武,一代不如一代。至若懿、僖、昭……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一连串冷笑:“天子!你告诉本帅,这一代代,这一个个,他们可曾有一人,对得起太宗皇帝的赫赫武功?可曾有一人,对得起本帅这三百年的呕心沥血,这三百年的……不择手段!天子今日说本帅是乱臣贼子……”

    袁天罡张开双臂,旧袍在风中鼓荡,“那本帅便是这霍乱天下三百载的贼!盛世太远,人心腐了,合该用血洗一洗。本帅若不亲手挑起这二唐并立之局,天子又何知天下来之不易,当如何珍惜?!”

    广场上只有风掠过旗帜的猎猎作响,由于袁天罡将声音只拘于方寸之间,故万军之前,无数兵士虽屏息凝神,却无人得闻这番三百年的自白。

    而萧砚无波无澜,直到袁天罡话音落下,余音仍在空气中震颤,他才轻嗤一声:“你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但你问错了人,也问错了方向。”

    他微微前倾身体,抚着坐骑温热的脖颈。

    “你将这三百年兴衰,李氏子孙是否成器,视为你功过成败的唯一标尺。袁天罡,这便是你最大的迷障。你问他们可有一人对得起太宗皇帝,可有一人对得起你这三百年心血……”

    萧砚摇了摇头,“他们为何要对得起你?这天下,这苍生,又为何要为你一人的执念,付出如此代价?

    你只看到了龙椅上换来换去的人,只计较他们是否符合你心中‘明君’的尺规。你可曾低下头,看一看被你用来‘破君’、‘醒君’、‘炼君’的万千黎庶?

    武周代唐,权力更迭,朝堂血雨腥风,牵连者何止万千?安史之乱,烽火遍及九州,生灵涂炭四个字,难道只是史书上一句轻飘飘的记载?黄巢攻破长安,群雄并起……是,你或许觉得,这些是必要的阵痛,是为了锤炼出你理想中的君王。

    但那些死在乱军之中的平民,那些易子而食的百姓,那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寡母……他们可愿意用身家性命,来为你验证这个答案?来成全你这份对李唐的‘忠心’?

    你执着于追问李氏子孙为何不成器,为何扶不起。却从未想过,或许这世间,本就不该将亿兆生灵的祸福,系于一人之身,系于一姓之兴衰。

    你所维护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李唐’这两个字。而你视作棋子和代价的,才是真正的‘天下’。

    袁天罡,你活了三百载,守护了一个空名三百年,也……乱了一个真正的天下三百年。”

    袁天罡闻言,默然伫立,久久无言,仿佛在细细咀嚼这番话中滋味。

    而似乎也无需他有所回应,因为就在这时,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只见石瑶策马从军阵侧翼奔出,直至萧砚马侧方才勒住缰绳。她翻身下马,对着萧砚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随即转身,面向全场,声音远远传开。

    “陛下!不良人天佑星石瑶,有本启奏!”

    她未去看袁天罡,只朗声道:

    “天下二唐并立之局,江南伪帝僭号,致使战火重燃,百姓流离,皆因袁天罡与阳叔子为一己之私,罔顾天下苍生,强行扶持李星云所致!李星云本人亦是被其师与其逼迫,方至今日!不良人上下,此前多为其所蒙蔽,不明真相,助纣为虐!

    然则,天子神武,王师浩荡,吊民伐罪,澄清玉宇。我不良人中有识之士,早已看清袁天罡倒行逆施,祸国殃民之心!今迷途知返,愿弃暗投明,效忠天子,以赎前罪!故——”

    她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指天,厉声高呼:“不良人何在!”

    “在!”

    便见殿阶上下,所有身着不良人服饰的身影,无论是之前肃立于袁天罡身后的,还是那些刚刚涌入大殿泼洒火油的,此刻俱皆齐刷刷转身,面向萧砚的方向,轰然跪倒。

    “参见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滚滚,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广场,其声势甚至一度压过了方才的千军万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刚刚挣扎着推开阳叔子的假李一下愣在原地。

    他错愕满面,看看跪倒一片的不良人,又看看孤立于台阶上的袁天罡,再看看一旁面色平静的阳叔子,仿佛一瞬间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不是要代替李星云去死吗?

    假李脑中一片混乱。

    而就在这时,一直静立一旁的阳叔子闻及石瑶所言,却是恼羞成怒般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假李身侧。他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了假李的脉门和肩头,将其牢牢制住,动弹不得。

    阳叔子制住假李,手指石瑶怒声道:“石瑶,汝竟敢背弃大帅!尔等休要胡说八道,我阳叔子的徒弟,本就是真龙!”

    这话语更是火上浇油,将现场本就混乱的局面愈加诡异,大殿前的将士们互相顾盼,而李茂贞则丹凤眼虚掩。

    不过假李被阳叔子挟持着,脸上却是毫无血色,眼神空洞,仿佛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跪伏在地的不良人中,李嗣骁突然暴起,身形如电,一掌拍向阳叔子后心,掌风凌厉,显是蓄势已久。

    阳叔子似乎猝不及防,或者说本就未运足功力抵抗,闷哼一声,被这一掌结结实实拍中,向前踉跄几步,松开了对假李的钳制。

    李嗣骁趁机一把拉过假李,将其护在身后,同时又有十余名不良人迅速起身,围拢过来,将假李护在中心,刀剑出鞘,与阳叔子形成了对峙之势。

    但萧砚端坐马上,却自始至终都未对身前这场戏码投去分毫关注。

    他只是眯眼看着袁天罡,道:“朕知你心意。以你之死,换他二人之生,顺便替朕除去你这所谓的‘心腹大患’……听起来,似乎很公平?”

    袁天罡静立台阶,对于身后的跪拜、挟持、内讧,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只是平静回道:“陛下若觉不妥,不允此议,亦无不可。帝王之道,生杀予夺,本帅本无资格置喙。”

    萧砚脸上露出一道似笑非笑的神情,而后一字一顿的问道:“只是,是谁告诉你,你是朕的心腹大患了?”

    一句话,让袁天罡的双眸微凝。

    便见萧砚微微前倾身体,视线压在袁天罡的青铜面具上。

    “你活着,执掌不良人三百年,布局天下,朕尚且不惧,挥师南下,扫平六合。难道你死了,朕反而要因此而高枕无忧?袁天罡,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不起朕,更看不起这天下了!

    你口口声声三百年功业,心心念念的,到了最后,却只是这两个人的生死存亡?甚至不惜用这种方式,来替朕抉择,来成全你自以为的大义?

    你以为你是在成全什么?牺牲什么?”

    萧砚忍不住冷笑,“朕告诉你,朕治世,容得下这万里江山,兆民百姓,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李星云,一个假李?朕的天下,朕的法度,自有裁断。何须靠你袁天罡的死,来换取一个所谓‘清白’的开局?朕需要吗?”

    袁天罡沉默了片刻,面具之下,只有声音依旧平稳传来:“陛下胸襟广阔,自然能容。然,僭号称帝,分裂江山,此乃十恶不赦之首罪。国法昭昭,天下瞩目。罪名,终需有人承担。如此,方能警示后人,方能彻底了结这三百年的恩怨纠葛。”

    “你还是没听懂朕的意思。”萧砚轻轻吐出一口气,“朕并非在与你讨论容不容,亦非在与你商议谁该顶罪。这什么狗屁三百年的霍乱,更是过往云烟。”

    言及此处,他目如寒星,语气也骤然变得无比凌厉:“朕之意,是你袁天罡活了三百载,直到此刻,竟然仍不知自己真正错在何处!”

    “三百年乱世,百姓流离,白骨蔽野,你轻描淡写,归咎于帝王失德,归咎于天道循环,却唯独不谈你自身之过。你不反思自身执念之谬,反倒以为一死、一身之骂名,便可将这累累罪孽轻易勾销?汝之过错,又岂是一死真的便可偿清、便可勾销的!”

    袁天罡在萧砚的话语中,明显微微震动了一下。

    而他沉默了更久,才沙哑开口道:

    “那依天子之言,此前三百载,帝王失度,天下崩坏,若不一错再错,竭力维持,当何解?此后三百载,若社稷倾颓,江山崩坏,若不以此非常手段,拨乱反正……又当何解?”

    萧砚看着他,冷笑依旧,只是一字一句道:

    “无他。”

    “李可亡,唐,亦可亡。如此而已。”

    袁天罡猛地抬起头,然后便瞬间愣住,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话。

    这句话太过大逆不道,太过惊世骇俗,甚至很难将它与一位刚刚再造大唐的帝王相联系起来。

    不仅袁天罡身形微不可察的一震,连他身后台阶上的阳叔子,乃至肃立在旁的石瑶,都程度不一的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色。

    而袁天罡怔怔站在那里,许久之后,却是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笑声起初很轻,渐渐变大,这笑声不再沙哑傲岸,反而充满了无尽的萧索,有释然,有落寞,也有一种好似最终放下重负的解脱。

    “……苍生为念,重写乾坤……原来如此。果然,李淳风,是本帅……大错特错。”

    笑声渐歇,他整了整那身旧袍,然后,朝着马上的萧砚,双手缓缓抬起,郑重拱手,深深一揖。

    “这一局,”他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难得带着几分温和,“陛下,当收官了。”

    萧砚俯视着其人,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阻止的意思,只是道:“……当真要如此?”

    袁天罡起身,却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陛下可知《天官书》有言,‘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

    不过随即,他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天道虽常,人心又岂甘永随其波逐流?”

    “臣今日死,非为赎罪,亦非为成全谁。臣是要让这天下人,让后世所有意图祸乱江山之辈看着。此罪,唯死而已。”

    “僭越称尊,分裂社稷者,纵有通天之能,三百载之功,其最终归宿,亦不过一死。此路,不通。”

    语毕,他霍然转身,几乎未有留恋,只是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大殿。

    不过在他即将踏入那殿门的前一刻,他袍袖却似是随意的向后一拂。一股气劲涌出,却是将那位立于台阶上,想要随他一同进入殿中的阳叔子,轻轻的推下了台阶,独自一人,没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也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刹那,一点火星不知从何处弹出,落在了浸透火油的殿柱上。

    “轰——”

    烈焰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门窗、梁柱。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金陵城映照得如同白昼。

    假李被李嗣骁等人护在中间,怔怔望着那吞噬了一切的大火,望着袁天罡身影消失的地方。

    他脸上的狂怒、不甘、怨恨,所有的情绪,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茫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朝着火海问一句什么,或许是想问那个背影最后有没有看他一眼,但终究只是身体一晃,踉跄着跌坐在地,再也直不起身了。

    李茂贞策马来到萧砚身侧,望着那几乎无法靠近的烈焰,沉默了片刻,道:“陛下,这火势……依其人之能,未必就…是否待火势稍熄,派人进去搜寻……”

    萧砚望着那愈演愈烈的烈火,摇了摇头。

    “不必了。”

    他没有再多解释一个字,仿佛袁天罡的结局在此刻已然注定,无需再浪费任何人力与心神。

    萧砚轻轻一拉缰绳,拨转马头便走,而后余光便瞥见了不远处垂首不语,身影在火光下拉得长长的石瑶。

    他复又看了眼跌坐在原地,被锦衣卫持刀架住的阳叔子及一众默默垂首的不良人,随即转向李茂贞,吩咐道:

    “借着这场火,去准备些纸钱,撒了吧。以祭奠此战中,所有死难的将士,与无辜受累的百姓。”

    其人说完便被李茂贞和大批将佐簇拥着而去,而石瑶在听到萧砚命令的刹那,肩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很快,纸钱如雪,纷纷扬扬,被灼热的东风裹挟着卷起,与升腾的烟尘、飘飞的灰烬混杂在一起,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飘向金陵城沉沉的夜空。

    石瑶望着那纷扬飘落的纸钱,以及纸钱下或望大火,或仰苍穹的不良人们,怔忡许久,却是再无他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