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的天空中,几只海东青快速的飞过,披着白色斗篷的骑兵浩浩荡荡,在原野中铺砌开,马蹄声涌动如雷,朝着东南开始一场浩大的狩猎。
数里外,绯红衣衫的宋军乱作一团,先锋大将黄友本就担心在这复杂的山地中遇袭。
结果他们是一路平安行走,却在一刻钟前接到警讯,后面有大批齐国马军越过山丘地带突袭,中军仓促应战。
“回军,变换阵型,救援中军!”
西北面传来的号角声隐约可闻,黄友顿时心中一突,先锋军三千人连忙在他命令下转过身,刀盾手从后方跑向前,顺着来时的路狂奔。
阴沉的天光下,奔跑的身影中有人感觉不对,脚下传来的震感越来越强烈,耳中传来轰鸣声的方向也不对,猛的回头看去,上下眼皮拉扯到最大。
“骑兵!后方有敌!”
奔跑的队伍骤然慌乱,黄友“转向,防御——”的喊叫接连响起在阵中,提醒着麾下士卒现在该做什么,然而时间上已经是来不及了。
大量的骑兵冲锋过来,最前面一面“王”字旗,从人到战马一水的披上白布,黄友看的眼皮子直跳。
怪不得斥候没有提前发现,原是齐军伪装的够好,这等冰天雪地的,一不小心确实容易看错。
原野上的士兵在交换身位,原本跑去队伍西面的刀盾手再次向东而跑,面上带着惶急之色的士兵偶尔因为慌乱撞在一起,双双踉蹡的差点摔倒,调整身形后顾不上撞的生疼的部位,连滚带爬的向阵列中冲去。
骑兵犹如雪崩一般横推过来。
持着大盾长枪的宋军越跑越快,后方有长枪手反身组成枪林。
奔驰的骑兵中,中间的骑兵挽弓松开弓弦,腾起的黑影射落下来,正中缺少遮挡的长枪手,点点鲜血溅起来,惨叫在混乱的步卒中发出。
“张从龙,冲过去!”
王伯龙两眼放光,高声呼喊,已经升为军侯的少年呼喊一声“跟我杀——”,两柄铁锤擎在手中,一马当先杀向混乱的宋军。
无数轰鸣的马蹄踏了过去,没有组成防线的士卒被高速冲入的战马撞的飞起来,铁锤、长矛、横刀,撕裂立于地上的身体,鲜血的气息随着寒风在扩散,暗红粘稠的血迹在原野上弥漫开,上百具尸体瞬间在骑兵的突入下延伸开。
“事不可为,将军快走!”
黄友旁边亲卫叫了一声,上前想要拉他战马。
一支箭矢飞过来,射中他胸口,“啊!”跌落战马。
“将军小心。”
周围的亲兵上前,高举着盾牌连成一片,然后前方就是哆哆哆的声音,箭矢狠狠扎入木盾,数名亲卫的战马被箭矢射中,“希律律——”惨嘶一声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掀飞下去。
战场之上,有人被骑兵砍中惨叫,有人面对刀枪绝望大喊着反击,拼死想拉一个垫背的。
无数的马蹄声奔涌,一面面将旗在空中翻飞,冲杀过来的齐国骑兵如泄洪般冲开拦路的宋兵,箭矢不断从后方跟进的同袍手中射出,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周遭一声声惨叫让黄友的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就片刻的功夫,身边七八个亲兵不是被箭矢射中就是战马中箭歪倒在战场上。
在前方拦截箭矢的盾牌顿时少了几面,视线远看,最前方的年轻小将杀的一身白袍满是斑驳血迹,已经杀奔过来。
“南蛮子,留下脑袋做我军功!”
双锤滴血的少年气势骇人,一锤砸碎旁边宋兵的脑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过来。
十丈。
来不及退了……
心一横,黄友在马上提起长枪:“今日一战危急,大丈夫征战沙场,当以马革裹尸而还,焉能让鼠辈小瞧,随我杀!”
马蹄跑动起来,身后身旁数十步骑士卒大声响应,提起刀枪随着他的身影冲过去。
对冲而来的少年举起双锤,冲往“黄”字旗下的将领,厉声大喝“取你命者,齐国张从龙——”
两柄大锤抡起,冲入人群中,骨骼碎裂的声音在锤下响起,鲜血喷洒在半空中。
当当当——
三声巨大的金属交击声音,两马交错过的将领掉下一个,随后“咔嚓——”一声,飘在空中的“黄”字旗落下,覆盖在趴伏在地面的将领身上,鲜血渐渐染红了旗帜。
“张小子,干得好!”
后方指挥骑兵的王伯龙见宋军将旗被断,不由大喜,高举手中大刀:“驱赶还活着的宋兵往回跑,冲击他们中军!”
“传讯杜帅,前军已溃!”
“吹号!吹号!”
呜呜——
唳——
苍凉的号角声被吹响,海东青急速飞出,发出嘹亮的鹰啼。
……
几乎同一时刻。
寿阳东五里。
无数的战马奔跑在原野上,尸体横陈铺砌,鲜血流淌入低洼,汇聚成血坑,阿里奇甩下挂在长枪上宋军将领:“向前,击其中军。”
……
太原西面。
种师中的中军所在之处喊杀声沸腾盈野,箭矢、弩矢在天空中交错往来,扎入人的、马的身体,鲜血在流淌蔓延。
一名齐军骑兵晃晃悠悠起身,腮帮上的箭矢让他疼痛难忍,摇晃的视线中,绯红的身影正在挺枪直刺,忍不住用尽全力扑了过去,一刀将人胳膊砍断,惨嚎声响起的同时两把长枪刺来,躲避不及的骑兵被捅个正着,顿时丧命当场。
“种帅,齐军又退了。”
两面“滕”字旗帜在向后退却,号角声随即吹奏响起,大片的骑兵在脱离战场,跑上带有坡度的山丘,消失远去。
徒留握着刀枪不知所措的士兵站在原地,被人、马踩的泥泞的场地露出大片的黑土。
“快些调整阵型……”
种师中面色铁青,适才酆泰退的时候,有将领带兵去追,被这两个姓腾的将领半道截了,死伤数百人继而又冲向自己这边,如今打了一会儿又退……
“快派人联络前后两军!”种师中猛然抬头,快速说着:“北贼一击即退是为拖延我们,前后方定然也有伏兵在。”
有令骑飞驰出去,然而还不等着跑远,东西两侧传来阵阵号角声与马蹄声。
在战场上的众人面色纷纷一变,种师中更是面色难堪:“快退!”
大片的宋军转过身形,向着南边奔跑,后方驱赶溃兵的王伯龙与阿里奇连忙跟上。
天空中喊叫声、马蹄声、号角声不断响起,本已经退却的酆泰、滕戣、滕戡三将也随即再次奔入战场。
种师中部此时已经在野外良久,赶路、剧烈的厮杀让不少人的体力消耗不小,急需找个地方休整。
偏巧他们对这边也没熟悉到一草一木尽皆知晓的程度,只是沿着山脉而行,想要最大程度削减齐军骑兵的战力。
战马疾驰,嫌弃身上白衣碍事的士卒纷纷褪下,露出里面黑色的戎装,苍茫一片的原野上,黑压压的骑兵如同蚂蚁汇聚在一起。
“停!”
“停下!”
数声喊叫响起,几个齐军将领聚集在一起,酆泰用左手黄金锏顶下铁盔:“前面是杀熊岭的熊吞谷,此地只一个口,进去容易,出来可就要看咱们的了。”
“俺来守着。”
阿里奇四下张望一番,开口道:“俺麾下士卒骑步皆可,最擅在山丘林野作战,可在前方设立防线。”
滕戣、滕戡对视一眼,纷纷点头:“甚好,那就交给阿里奇将军了。”
那边的黄毛骁将点点头,还未开口,王伯龙在旁突然开口:“且慢!”
阿里奇转头:“王将军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王伯龙挠挠头,看向其余几人:“只是想问问,各位是否见着宋军的辎重粮草。”
其余几人眼神儿一亮,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我也没见着。”王伯龙眉头挑了挑,想一下:“咱们是不是可以等一会儿,待宋军的孬种们又累又饿的时候……”
右手伸出一捏:“可以试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其余几人想想,酆泰皱眉:“然杜帅让我等不要一战全歼此路宋军,要引其余两路宋军来救。”
王伯龙眼神儿一闪:“此一时彼一时,这地儿既然难以联络外面,完全可以尽灭南朝军队,然后以我等兵马伪装一番,就是杜帅知晓也不会说什么。”
对面几人眉头挑了挑,酆泰犹豫一下:“也好,为做两手准备,也需知会杜帅一声,他那边还在等另外两路宋军前来。”
众人点头赞同,随后十数骑兵转身飞驰而去。
……
威胜军。
寒风卷过空旷的原野,带着一身寒意的兵马跑入中军大帐。
穿着冬衣的姚古正喝着热汤歇息,听完下方人的汇报放下碗:“你说焦安节发现齐国大军压境?多少人马?”
“黑压压的,不计其数。”身形消瘦的士卒单膝跪着,抬头看他:“焦将军让小的请示姚帅,该如何办?是否就地防御。”
姚古面色变了变:“齐国人疯了?姓种的都杀入太原了,他们还有心思堵住我们……”
住了口,皱眉思索片刻:“怕是看种师中人数较少,并未放在心上,如此也好,有洒家牵制齐国主力军,他也能多些机会。”
下方传讯的士卒见他思考,没敢出声打扰。
“通知焦安节,让他多构筑营寨吸引前方齐军的注意,另外多派兵马佯动,造出我军将要北上进攻的迹象。”
“传讯张灏,就说北贼大兵压境,向我威胜军靠拢,准备夹击北贼。”
“是。”
……
榆次城东十五里。
寒风吹过的林野山丘,孙安看看头顶阴云后那团明显西移的光团,四下看看裹着披风的士卒,迟疑一下:“再派出十队斥候,往远了去看看……”
顿一下:“就往南探查三十五里,宋军这速度也太慢了一些。”
“喏!”
看着奔跑出去传令的身影,转头望向后面:“派人传讯杜帅,就说我这边暂未发现危险,现今继续往南探查,问他那边可有发现?”
……
“去问孙安将军那边可否见到宋军。”
杜壆背着双手,站在山丘的一块青石上,神色有些不耐:“汾州的宋军再慢也该着过来了。”
后方有人应诺跑出去,也有人跑过来:“报,杜帅,北面没有异动,太原城内的宋军也没有动静。”
“知道了。”杜壆平静的点点头,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人,去酆泰处看看,种师中部如何了,让他们小心宋军突袭。”
“喏!”
……
带着雪粒的风吹过脸上,痛苦的呻吟声再山谷间回荡,偶尔有人肚子发出一阵声响,坐着的身影向后躺下,仰面望天,好似这般就感受不到饥饿一般。
有士卒从前方跑过来,一直穿过士卒之间,跑至将旗下:“种帅,谷外的齐军正在构建防御阵地,若是晚了,怕咱们就是想冲也冲不出去了。”
种师中没有说话,双眼扫过身旁的士卒,中箭、中刀的用布料草草裹了伤口歪在一边,没有伤的多数都按着腹部,时不时响起的肚饿之音如同小鼓乱敲,不绝于耳。
“……是要走了,不然不用齐军,咱们自己也要送在这里了。”脸上露出一个苦笑,种师中站起身:“传令军中,准备突围。”
“是。”
几个传令兵艰难起身,四下去寻找领队的将官,靠近的身影说了几句话,渐渐有聒噪之音在山谷响起。
“不去,老子饿的两眼发花,这时候让老子上前拼命?那他娘是送死!”
“就是,我麾下士卒人人腹饥难耐,如何提的动刀枪,你们先去问问那些拿着神臂弓的,他们就扣个悬刀,最是轻松!凭什么总要老子们打头阵。”
“今日我神臂弓部,每人箭发双十之数,杀死杀伤敌人数百,这等战绩放在哪里都是该赏的,种帅领兵日久,该是明理,还请赐下赏钱。”
声声喊叫入耳,种师中如立冰窟,身心冰凉一片,嘴唇哆嗦许久,勉强出声:“你等都是我西军大好儿郎,在边庭挣命,于战场搏杀,何时变得这般贪生怕死?!”
面对着他的一排士卒有些羞赧低头,后方有将官摇头:“种帅,皇帝不差饿兵,我等奔跑、鏖战至今,滴水未进、粒米未食,着实受不住。”
种师中目光看向带领神臂弓的将领:“尔等也是?”
那将嘴角动了下,一抱拳:“儿郎们杀敌为的就是赏钱,只要钱财到位,上阵杀敌,绝无二话!”
种师中长叹:“洒家带你们轻装上阵奔袭太原,何来的赏钱!”
那人低头:“那恕小的们拒绝出战。”
“……未曾想,兄长经历之事,又轮到洒家身上。”种师中苦笑一下,想起之前种师道所述神臂弓手没钱不战一事,有些后悔未将之放在心上。
长吸一口气,这老将一捋花白胡须,转身利落上马:“可有勇士随我这老卒出战?”
目光如炬,扫视过山谷中的士兵,入目皆是皮盔顶的红缨。
身后,三十余亲兵齐齐上马:“愿随种帅杀敌!”
不少士卒的身子振动一下,有人抬起头,张张口又低下。
“我愿去!”
一道身影陡然站起,大步走向种师中。
“我也去!”
“还有我……”
接连出身的士卒汇聚在种师中身后,这老将再次扫视一圈,见无人愿意站起,仰天长叹:“数千大军,竟只百余男儿。”
一提缰绳,双腿一夹战马:“随洒家杀敌!”
锵——
铁刀出鞘:“随种帅杀敌!”
呼喊中,四周身影将头埋的更深。
山风吹入谷中,带来谷外呐喊厮杀之音。
不多久,阿里奇提着种师中圆睁双眼的头颅走入谷中,举起:“弃械者免死!”
跪服一地。
……
同一时间。
铅灰色的阴云掠过河间,五千精兵排着整齐的队列护着车队进入城池,一路行至行宫所在。
四道窈窕的身影迈步下来车辇,回头接过几个小人儿,一起往内走去。
里面,穿着黑色大氅的挺拔身影站在院中,看着来人露出笑容。
“见过陛下。”(本章完)